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银河帝国3:第二基地 作者:艾萨克·阿西莫夫 内容简介 未来一千年,人类在银河系的历史,哈里谢顿已经全盘设计好了。只要一切都按照谢顿计划进行,一千年之后,就是永久的太平盛世。 计划顺利进行了三百多年,银河某处,突然出现了一个自称骡的突变异种,他能轻易操纵人心,竟然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征服了整个银河。基地也被攻下,谢顿计划似乎已经失败 不过,古老的传说中,似乎还有另一个基地,它在银河的另一端,在群星的尽头 为了彻底征服银河,骡必须要攻下第二基地。经过五年的漫长搜索,他终于发现了第二基地的下落。但骡找到的,真的是第二基地吗?这成为银河历史上最大的悬案 楔 子 “第一银河帝国”已有上万年的历史,银河系每颗行星皆臣服于其中央集权统治之下。帝国的政体时而专制,时而开明,却总是井然有序。久而久之,人类便忘却了还有其他可能存在。 只有哈里?谢顿例外。 哈里?谢顿是“第一帝国”最后一位伟大的科学家,正是他,将心理史学发展到登峰造极之境。这门学问堪称社会科学的精华,能将人类行为化约成数学方程式。 个人的行为当然无法预测,可是谢顿发现,人类群体的反应却能以统计方法处理。人数越多,其精确度也就越高。谢顿的研究对象乃是银河系所有的人类,而在他那个时代,银河总人口数达到千兆之众。 在钻研心理史学的过程中,谢顿发现一个与当时所有的常识,以及一般人的信念都恰恰相反的惊人事实:表面上强盛无比的帝国,实际上已病入膏肓,注定将崩溃衰亡。谢顿预见(或者应该说,他解出了自己的方程式,再解释其中的象征性意义),假如放任情况自行发展,银河系将历经三万年悲惨的无政府时期,才会再出现另一个大一统的政府。 于是,他开始了力挽狂澜、扭转乾坤的努力,试图缩短前述的无政府状态,让和平与文明在一千年之后重现。为了达到这个目的,他谨慎地设立了两个科学家的根据地,并命名为“基地”,而且故意设在“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”。其中一个“基地”的一切完全公开,至于另外那个“第二基地”,则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记录。 “第一基地”最初三个世纪的历史,在《银河帝国:基地》《银河帝国2:基地与帝国》两本书中已有详尽叙述。起初,它只是由百科全书编者构成的小型社群,在银河外缘虚无的太空中渐渐被人遗忘。周期性的危机一个接一个冲击这个“基地”,每个危机都蕴涵着当时人类集体行为的各种变数。它的行动自由被限制在一条特定的轨迹上,只要沿着这条轨迹不断前进,就必定会柳暗花明,进而得以开创新局。这一切,都是早已作古的哈里?谢顿一手策划的。 “第一基地”凭借优越的科技成就,首先征服了周围数颗落后的行星。然后,它又面临从垂死的帝国脱离、割地称雄的大小军阀,并将他们一一击败。接着,它又与帝国的残躯发生正面冲突,结果战胜了帝国最后一名强势皇帝,以及最后一员猛将。 “第一基地”遇到的下一个对手,却是哈里?谢顿也无法预见的人物;他是个突变异种,天生拥有强大无匹的精神力量。这位自称“骡”的异人能够随意改变人类的情感,进而重塑他人的心灵。他能将最强硬的死敌改造成最忠诚的仆人,任何的军队都不能,也绝对不会与他为敌。“第一基地”终于难逃陷落的命运,而谢顿计划眼看就要走入历史。 然而,“第二基地”依旧行踪成谜,因此成为众矢之的。骡必须设法将它铲除,才能完成征服银河的壮举。“第一基地”的遗民为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理由,也一定得把它找出来。但是它究竟在哪里?谁也不知道。 本书所叙述的,正是各方人马寻找“第二基地”的传奇事迹! 第一篇 骡的寻找 骡:……直到第一基地沦陷,骡政权的建设性才终于显现。在第一银河帝国全盘瓦解后,他是历史上第一位拥有统一版图、疆域直逼真正帝国的统治者。早先由基地所建立的商业帝国,虽有心理史学的预言作为无形的后盾,结构却过于松散与多元。相较之下,骡的“行星联盟”则是一个控制严密的政体,尤其是在所谓的“寻找时期”…… ——《银河百科全书》* 01 二人与骡 关于骡以及他的“帝国”,《银河百科全书》其实用了许多篇幅详加叙述,不过几乎都和这个故事没有密切关系,而且大多相当枯燥无味。简单地说,它主要是在阐述导致“联盟第一公民”崛起的各种背景条件,以及其后的各种影响——“联盟第一公民”是骡的正式头衔。 若说骡在短短五年间赤手空拳打下大片江山这个事实,使得百科全书中“骡”这一条的作者感到有些讶异,这个情绪也被他隐藏得很好。而骡的扩张后来戛然而止,进入为期五年的“守成期”,作者也并未在字里行间显露任何惊讶。 因此,我们只好舍弃《银河百科全书》,继续沿用我们说故事的老路子,开始审视第一与第二银河帝国之间的“大断层”历史中,紧接着五年“守成期”之后的发展。 “联盟”的政治相当稳定,经济也算是繁荣富庶。在骡的专制统治下,既然出现罕有的太平岁月,几乎没有人愿意回到过去那种动荡不安的时代。在那些五年前自称为“基地体系”的世界中,也许偶尔会有些怀旧与惋惜的情绪,但顶多如此而已。基地体系的领导阶层,没有利用价值的皆已不在人世,尚有利用价值的则已一律“回转”。 而在“回转”人士当中,最受重用的便是汉?普利吉,他现在已经是一名中将。 在基地时代,汉?普利吉是情报局的上尉军官,也是地下民主反动派的成员。基地不战而降之后,普利吉曾经与骡誓不两立,直到成为一名“回转者”为止。 汉?普利吉的“回转”并非普通的见风转舵,这点他完全心知肚明。他之所以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,乃是由于骡是具有强大精神力量的突变种,能够随意改变其他人的心志。但是普利吉对这点非常满意,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。事实上,对“回转”的状况心满意足,正是“回转”的主要征状。不过对于这个问题,汉?普利吉已不再有半点好奇心。 他刚结束第五次的远征,从“联盟”境外的银河星空归来。这位经验丰富的太空人兼情报员,对于即将觐见“第一公民”这件事,感到实在没有什么意思。他那张似乎由毫无纹理的木材刻成的、仿佛永远无法露出笑容的严肃脸孔,一点未曾表露这种情绪——可是,任何表情都是没有必要的。因为骡能透视内心的情感,一直钻到心灵最细微的角落,就像普通人看得懂肢体语言一样。 普利吉依照规定,将他的飞车停在当年总督所用的车库中,自己徒步走进官邸广场。他沿着画有箭头的路径走了一英里,一路上空无一人且静寂无声。普利吉知道,在占地数平方英里的官邸广场上,没有一名警卫或士兵,也没有任何武装人员。 骡不需要任何人保护。 骡本人,就是自己最佳的、全能的守护神。 当官邸耸立在眼前时,普利吉仍然只听得见自己轻巧的脚步声。这座建筑物的外墙由坚固的金属制成,发出辉煌耀眼的闪光。其中的拱门设计得大胆而夸张,充分表现出昔日帝国的建筑风格。这座官邸傲然耸立在空旷的广场上,俯视着地平线上拥挤的城市。 官邸里面住的就是那个人——只有他自己一个人。一个新的贵族政体,以及“联盟”的整个架构,全部奠基于他超凡入圣的精神异禀上。 随着这位将军的脚步,巨大、光滑而沉重的外门缓缓打开。他走了进去,步上一个宽广的坡道,滑梯便载着他无声无息地迅速上升。他来到了官邸中最灿烂的尖塔,置身于一扇朴素的小门之前,这扇门后面就是骡的房间。 门打开了…… 拜尔?程尼斯很年轻,而拜尔?程尼斯并非一名“回转者”。换成比较普通的说法,就是他的情感结构并未被骡动过手脚。他的七情六欲与意志,仍旧完全取决于先天的素质与后天的环境。对这一点,他自己也感到很满意。 他还不到三十岁,却已经在这个首都非常有名。他生得英俊,头脑又精明,因此在社会上十分吃得开。而且他聪明伶俐,又不失沉着冷静,所以在骡身旁也很得宠。对这两方面的成就,他自己当然极为骄傲。 今天,骡竟然私下召见他,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。 他徒步走在闪闪发亮的路径上,一路向“发泡铝”尖塔丛的方向前进。在帝国时代,那里曾是卡尔根总督的官邸,他们奉皇帝的名义统治着卡尔根。后来,那里又成为独立统领的官邸,他们打着自己的旗帜统治着卡尔根。如今,“联盟第一公民”以这里作为根据地,统治着自己一手建立的帝国。 程尼斯随口轻哼着小调。对于这次的召见,他一点不觉得纳闷。自然是关于第二基地!那个无所不在的幽灵,骡只是因为对它有所顾忌,便毅然中止了无止境的扩张政策,改采安稳的静态路线。根据官方的说法,则是进入所谓的“守成期”。 目前外面流传着好些谣言——这种事谁也制止不了。骡准备再度发动攻势;骡发现了第二基地的下落,很快就会展开攻击;骡与第二基地达成了协定,双方同意瓜分银河系;骡终于确定第二基地并不存在,即将把整个银河纳入势力范围…… 这类随时能在大街小巷听到的谣言,不值得在此一一列举。这些谣言甚至不是第一次出笼,只不过如今似乎比较具体。对于那些不安于稳定呆滞的太平岁月,而希望在战争、军事冒险、政治危机中大捞一票的投机分子而言,这实在是值得高兴的事。 拜尔?程尼斯就是其中之一。他并不惧怕神秘的第二基地。话说回来,他甚至对骡也无所畏惧,还常常因此沾沾自喜。有些人对他的年少得志看不顺眼,认为他只是个轻浮的花花公子,稍微有那么一点小聪明,竟然就敢公然嘲讽骡的外貌,以及他的隐居式生活——他们或许都在暗中等待他受到报应。没有人胆敢附和程尼斯,也没有几个人敢发笑。可是程尼斯却始终安然无事,声誉反倒因此越来越高。 程尼斯顺着自己哼的小调,唱了几句即兴的歌词。他的歌词反复而单调,没有什么意义:“第二基地,威胁我们的国家,威胁着宇宙万物。” 他到了官邸之前。 随着他的脚步,巨大、光滑而沉重的外门缓缓打开。他走了进去,步上一个宽广的坡道,滑梯便载着他无声无息地迅速上升。他来到了官邸中最灿烂的尖塔,置身于一扇朴素的小门之前,这扇门后面就是骡的房间。 门打开了…… 骡没有任何其他名字,他的头衔也只有“第一公民”而已。他正透过单向透光的墙壁向外望去,眺望着地平线上灯火通明的大都会。 在渐渐黯淡的薄暮中,星辰一颗颗绽现,每一颗星皆臣服于他脚下。 想到这里,他微微一笑,笑容中带着一丝悲痛。世人所效忠的对象,竟然是个深居简出的人物。 他其貌不扬——乍看之下令人忍俊不禁。体重仅有一百二十磅,身高却有五英尺八英寸。他的四肢骨瘦如柴,好像是随便挂在皮包骨的身躯上。而他瘦削的脸庞,则几乎被三英寸高的大鼻子全部遮掩。 唯独他的双眼,与滑稽的外表极不相称。那双眼睛是如此温柔——对银河系最伟大的征服者而言,那实在是一种奇异的温柔——而其中的哀伤,也从来未曾完全消退。 此地是一个繁华世界的繁华首府,欢乐富足应有尽有。他曾经考虑过定都于基地,那是他所征服的最强大的对手,可是它远在银河的最外缘。卡尔根的位置则较为适中,而且拥有贵族政体的悠久传统,就战略观点而言,对他也比较有利。 然而此地传统的欢乐气氛,再加上空前的繁华,并不能让他的心境平静。 人们敬畏他,服从他,甚至也许还尊敬他——敬而远之。可是,谁看到他能不产生轻蔑的情绪呢?当然只有那些“回转者”。他们的人造忠诚又有什么价值呢?简直是太乏味了。他大可替自己加上许多封号,发明各种繁复的礼数,但是那样做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实。最好——或者至少是“不妨”——就当一个“第一公民”,并将自己隐藏起来吧。 他心中突然涌现一股报复的念头——既强烈又残酷。银河系不准有任何一处反抗他。五年来,他藏身于卡尔根,一直按兵不动,就是因为顾忌那个虚无缥缈的第二基地,顾忌它无止无尽又无所不在的神秘威胁。如今他才三十四岁,年纪并不算大——他却感觉自己老了。虽然具有突变的强大精神力量,他的肉体却孱弱不堪。 每一颗星辰!每一颗目力所及,以及每一颗不可见的星辰,都要为他所有! 他要报复所有的人,因为他并不属于人类。他要报复整个银河系,因为银河系容不下他。 头上的警告灯突然轻轻闪起。他知道有人走进官邸,并能感知那人的行径。同时,在寂寞的暮色中,他突变的感应力似乎变得更强烈、更敏锐,他感觉到那人的情感起伏正敲击着自己的大脑。 他毫不费力就知晓了来者的身份,那是普利吉。 昔日效忠基地的普利吉上尉;从未受过那个腐败政府重用的普利吉上尉;曾经只是一名小小间谍的普利吉上尉。而他铲除基地后,开始大力拔擢普利吉,先授他以一级上校的军阶,进而晋升他为一名将军。普利吉将军的活动范围,如今已涵盖整个银河系。 这位普利吉将军曾经是最顽强的叛逆,现在却百分之百忠心耿耿。然而,他的忠诚并非因为得到任何利益,并非出于感激之情,也并非由于什么交换条件——他的忠诚纯粹是“回转”造成的结果。 骡可以清楚感觉到汉?普利吉那强固不变的表层意识,这层由“忠诚”与“敬爱”所构成的意识,是他五年前亲自植入的,控制着普利吉情感中每一道小小的波纹。在这个表层之下,还深深埋藏着一个原本的自我——个性顽固、目无法纪、理想主义。不过即使是骡自己,现在也几乎觉察不到了。 身后的门打开了,于是他转过身来。原本透光的墙壁立时变成不透明,紫色的暮光随即消失,由室内核灯泡的白炽光芒所取代。 汉?普利吉在指定的座位坐下。由于这是私下召见,他并未对骡鞠躬或下跪,也没有使用任何敬称。骡仅仅是“第一公民”,只需要称呼他“阁下”即可。任何人在他面前都可以坐下来,即使背对着他也无妨,只要你有这个胆量。 在汉?普利吉看来,这些都是骡对自身力量充满自信的明证,他对这点由衷地感到满意。 骡开口道:“我昨天收到了你的报告。普利吉,我不否认它令我有些失望。” 将军的一对眉毛凑到了一块。“是的,我也想到了——但我实在无法得到别的结论。阁下,第二基地真的不存在。” 骡沉思了一会儿,然后缓缓摇了摇头,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。“可是艾布林?米斯发现过证据,我们不能忘记艾布林?米斯的证据。” 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了。普利吉毫不修饰,单刀直入地说:“米斯或许是基地最伟大的心理学家,可是和哈里?谢顿相比,他只算一个婴儿。他当初研究谢顿计划,是在您的精神控制和刺激下进行的。也许您逼得他太紧,而他可能作出了错误的结论。阁下,他一定是弄错了。” 骡叹了一口气,细瘦的脖子上伸出一张哀伤的脸庞。“假使他能多活一分钟就好了,他当时正要说出第二基地的下落。我告诉你,他真的知道。我根本不必隐遁,根本不必一等再等。如今浪费了那么多时间,五年就这么白白溜走了。” 对于主子如此软弱的渴盼,普利吉无法产生任何反感,受控的心灵不允许他这么想。反之,他感到有些忧虑不安,因此他说:“阁下,可是除此之外,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解释呢?我进行了五次探索,每次都是由您亲自选定路线,我保证把每颗小行星都翻遍了。那是三百年前的事——据说旧帝国的哈里?谢顿建立了两个基地,作为新帝国的核心,以取代那个垂死的帝国。谢顿死后一百年,第一基地——我们都极为熟悉的那个基地——已经在银河外缘变得家喻户晓。谢顿死后一百五十年——基地和旧帝国进行最后一战的时候——它的名声就传遍了整个银河系。如今已过了三百年,谜一般的第二基地究竟在哪里?它在银河中没有制造过一个小漩涡。” “艾布林?米斯说它隐藏得很好。唯有如此,它才能够掩饰弱点,发挥敌明我暗的力量。” “除非它不存在,否则不可能隐藏得那么彻底。” 骡抬起头来,一双大眼睛射出锐利而机警的目光。“不对,它的确存在。”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猛然指向对方,“我们的战略需要作一点点改变。” 普利吉皱起眉头。“您计划亲自出马?我可不敢苟同。” “不,当然不是。你必须再去一次——最后一次。但这次要和另一个人联合指挥。” 一阵沉默之后,普利吉以生硬的声音问:“阁下,是谁?” “卡尔根本地的一个年轻人,拜尔?程尼斯。” “阁下,我从来没听过这个人。” “没错,我也这样想。不过他的心思灵敏,野心也不小——而且他还未曾‘回转’。” 普利吉的长下巴抽动了一下。“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。” “普利吉,有好处的。虽然你机智过人,经验丰富,并且对我忠心耿耿,不过你是一名‘回转者’。你对我的忠诚是强制性的,自己根本做不了主。你在丧失原有情感的同时,还丧失了一点东西,一种微妙的自我驱策,而这是我无法弥补的。” “阁下,我并没有这种感觉。”普利吉绷着脸说,“我仍然清清楚楚记得与您为敌的那段日子。我认为自己绝不比当年差。” “当然不差。”骡的嘴角撇出一个微笑,“对于这个问题,你的判断很难客观。那个程尼斯,嗯,他野心勃勃——却是为自己着想。他百分之百可靠——因为他只忠于自己。他明白唯有依附我,自己才能步步高升,因此他会不择手段地助长我的权势,以便他的依附可长可久,而且登峰造极。他如果跟你一块去,会比你多带着一股进取心——出于自私的进取心。” “那么,”普利吉仍然坚决反对,“既然您认为‘回转’会造成障碍,何不解除我的‘回转’。现在,您绝对可以信得过我。” “普利吉,万万不可。当你在我面前,或者说,在武器射程内,你必须牢牢维持‘回转’的状态。倘若我解除对你的控制,下一分钟我就是个死人。” 将军的鼻孔翕张。“您这么想令我很难过。” “我并没有想伤害你。但是,假使你的情感能够循着自然的动机自由发展,你无法想象会造成什么状况。人人都痛恨受到控制,正是因为如此,普通催眠师绝对无法将非志愿者催眠。而我却做得到,因为我并不是催眠师。相信我,普利吉,你无法显露——甚至无从察觉的恨意——是我无论如何不愿面对的。” 普利吉低下头。莫名的无力感扑天盖地而来,令他内心感到沉重而灰暗。他勉强开口道:“可是您又如何能相信那个人?我的意思是,完全信任他,就好像信任我这个‘回转者’。” “嗯,我想我不能完全信任他。这就是你必须跟他同行的原因。普利吉,想想看,”骡将自己埋在高大的扶手椅中,上身靠着柔软的椅背,看来好像一根会动的牙签,“假如真的让他找到第二基地——万一他竟然想到,和他们打交道也许更有利可图——你了解了吗?” 普利吉的双眼流露出极度满意的光彩。“阁下,这样好多了。” “这就对了。不过你要记住,必须尽量给他行动自由。” “那当然。” “普利吉……嗯……此外,那个年轻人外表英俊,性情随和,非常讨人喜欢。你可别让他唬住了。他其实是个既危险又无情的角色。除非已有万全准备,你不要随便和他作对。我说完了。” 于是骡又变得孤独一人。他关掉灯光,面前的墙壁便恢复透明。现在的天空是一片紫色,城市则成了地平线上的一团光点。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?他果真成为万物的主宰又如何?那就能使普利吉这种人不再高大强壮、充满自信吗?就能令拜尔?程尼斯变得丑陋不堪吗?又能让自己完全改头换面吗? 他诅咒着这些疑惑。可是,自己究竟在追求什么呢? 头上的警告灯突然轻轻闪起。他知道有人走进官邸,并能感知那人的行径。同时,虽然不太想那么做,他还是感觉到那人轻微的情感起伏敲击着自己的大脑。 他毫不费力就知晓了来者的身份,那是程尼斯。在程尼斯心中,骡察觉不出整齐划一的情绪,那里只有一个顽强心灵中的原始复杂性格,自幼受到宇宙间杂乱无章的万事万物影响,从来没有好好塑造过。他的心思如巨浪般汹涌澎湃,表层浮着谨慎小心的念头,不过那却十分薄弱,暗处的漩涡竟然还藏着刻薄下流的言语。更深的层次汹涌着自私自利的洪流,还有残酷的想法在四处迸溅。而最底下那一层,则是由野心构筑成的无底洞。 骡觉得自己能够伸手阻住这些情绪,也能彻底令它转向,或是将它们抽干,然后引进新的奔流。但是这样做有什么用处?即使他能让程尼斯满头鬈发的脑袋充满由衷的崇敬,难道就能改变自己丑怪的外貌,而让自己不再诅咒白昼,不再热爱黑夜,不再隐遁于自己的帝国中一个幽暗的角落? 身后的门打开了,于是他转过身来。原本透光的墙壁立时变成不透明,紫色的暮光随即消失,由室内核灯泡的白炽光芒所取代。 拜尔?程尼斯轻快地坐下来,开口道:“阁下,这份荣幸对我而言不算太意外。” 骡伸出四根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长鼻子,用不太高兴的语气反问:“年轻人,为什么?” “我想,是一种预感吧。否则我就得承认,我也听说过那些谣言。” “谣言?谣言有数十个不同的版本,你指的是哪一个?” “就是即将重新展开泛银河攻势的那个谣言。我倒希望这是真的,那么我也许就能扮演一个适当的角色。” “这么说,你也认为第二基地的确存在?” “有何不可?这就能让一切变得有趣多了。” “你还发现这是一件有趣的事?” “当然,因为它神秘无比!想要训练自己的想象力,还有比这更好的题目吗?最近报纸的增刊中,全都是这方面的文章——这就耐人寻味。《宇宙报》的一位专栏作家,写了一篇古怪的文章,描述一个纯粹由心灵主宰的世界——您瞧,就是第二基地——那里的人发展出来的精神力量,足以和任何已知的物理科学匹敌。能在几光年外击毁敌方的星舰,还能把行星驱离原有的轨道……” “没错,的确很有意思。不过对于这个问题,你自己有没有什么看法?你同意那种心灵力量的说法吗?” “银河在上,我可不信!您想想看,假如真有那种超人,他们怎么可能窝在自己的行星上?阁下,不可能的。我认为第二基地会隐藏起来,是因为它不如我们想象中那样强大。” “这样的话,我就非常容易说明自己的想法。你愿不愿意率领一支探险队,前去寻找第二基地?” 一时之间,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似乎令程尼斯有些不知所措,整个发展比他预料中的还要快一拍。他的舌头显然僵住了,久久说不出话来。 骡冷冰冰地说:“怎么样?” 程尼斯的额头皱成了数折。“当然好。可是我要到哪里去找呢?您可有任何情报?” “普利吉将军会跟你一起去……” “那么,就不是由我带队了?” “等我说完你再自行判断。听好,你并不是基地人,而是卡尔根土生土长的,对不对?好,那么,你对谢顿计划的了解可能很模糊。当第一银河帝国开始衰落时,哈里?谢顿和一群心理史学家,利用某些数学工具分析历史的未来发展——在如今这个退化的时代,那些数学早已失传——并且设立了两个基地,分别置于银河的两个端点。随着经济和社会背景的逐渐演化,这两个基地就会成为第二帝国的种子。哈里?谢顿预计以一千年的时间完成这个计划——倘若没有这两个基地,则需要三万年之久。然而,我却不在他的算计之中。我是一个突变种,而心理史学只能处理群众的平均反应,所以无法预测我的出现。你了解吗?” “阁下,我完全了解。可是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?” “你马上就会知道了。我打算现在就统一整个银河系——提前七百年完成谢顿的千年大计。在我的统治下,第一基地——那个物理科学家的世界——如今兴盛依旧。以‘联盟’的繁荣和安定作为后盾,他们发展的核武足以横扫银河——或许只有第二基地例外。所以,我必须对它多作些了解。普利吉将军坚决相信它并不存在,我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。” 程尼斯以谨慎的口吻问道:“阁下,您又是如何知道的?” 骡的言词之中突然充满愤怒。“因为在我控制下的许多心灵,如今都受到外力干扰。做得很细微!很精妙!可是我仍旧察觉到了。这种干扰现象不断增加,常常在紧要关头发生在重要人物身上。因此这些年来,我必须小心谨慎,不敢轻举妄动,现在你知道原因了吗? “这就是你得天独厚的优点。普利吉将军已是我最得力的手下,所以他的处境岌岌可危。当然,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。然而,你不是一名‘回转者’,因此不易被发现你在为我效命。比起我的任何部下,你能将第二基地瞒骗得更久——也许刚好足够久。你了解吗?” “嗯——嗯,有道理。但是,阁下,请允许我问您一个问题。我想知道,您那些手下究竟是如何被干扰的。这样一来,若是普利吉将军发生什么变化,我也许就能察觉到。他们是否不再‘回转’了?是否对您不再忠诚?” “不,我说过干扰极为精妙,比你想象中还要麻烦。由于那种变化难以识破,有时我在采取行动之前,必须静观其变,因为不能确定某个重要人物身上的变化,究竟是干扰的结果,或者只是普通的反常现象。他们的忠诚并没有改变,可是进取心和智力却大打折扣。表面上一个个完全正常,其实全部成了废物。过去一年间,就有六个人发生这种变化,六个我最得力的手下。”他一边的嘴角微微上扬,“他们现在被派去管理训练中心——我衷心希望,不会发生任何需要他们决断的紧急状况。” “阁下,万一……万一不是第二基地干的。倘若是另外一个,像您自己这样的,另一个突变种?” “对方的计划实在太谨慎,也太深谋远虑。倘若只有一个人,一定不会这么沉得住气。不,那是某个世界所采取的行动,而你将是我对付它的武器。” 程尼斯的眼睛亮了起来,他说:“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。” 骡却捕捉到了对方突然涌现的情感。“没错,你显然动了这个念头,想要立下一件盖世功劳,让你有资格得到最大的犒赏——或许甚至成为我的接班人。这不成问题。可是你要知道,你也可能受到最严厉的惩罚。我的情感控制能力,并非仅仅只能诱发忠诚之心。” 他的嘴角露出浅笑,看起来阴森可怖,程尼斯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。 在那一瞬间,仅仅那么一刹那,程尼斯感到一股排山倒海而来的悲痛。它夹着肉体的痛楚猛扑而下,令他的心灵几乎无法承受。下一刻它便消失无踪,除了一股激烈的怒火,没有留下任何迹象。 骡又开口说:“发怒是没有用的……对,现在你掩饰住了,对不对?但我还是看得出来。所以你要牢牢记住——刚才那种感觉,我能让它变得更强烈,更持久。我曾以情感控制的手法处决叛徒,再也没有更残酷的死法了。” 他顿了顿之后说:“我说完了!” 于是骡又变得孤独一人。他关掉灯光,面前的墙壁便恢复透明。天空已被黑暗笼罩,逐渐升起的“银河透镜”在天鹅绒般深邃的太空中闪闪发光。 这团朦胧的星云是由无数恒星所组成的,由于数目实在太多,看起来像是融合在一起,变成一大团光耀的云朵。 所有的星辰,都将是他的…… 如今只差临门一脚,他今晚可以休息了。 第一插曲 第二基地的“执行评议会”正在举行会议。对我们而言,他们只是许多不同的声音。会议的实际场景,以及与会者的身份,目前都还无关紧要。 严格说来,我们甚至不能妄想重塑会议的任何一幕——除非,连我们所能期待的最低限度了解,我们都想完全牺牲。 我们所叙述的人物都是心理学家——却并非普通的心理学家。其实我们应该说,他们是倾向于心理学研究的科学家。这句话的意思是,他们对于“科学哲学”的基本观念,与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完全南辕北辙。由物理科学的实证传统所培养出来的科学家,他们心目中的“心理学”,与“第二基地心理学”仅有极模糊的关系。 这就像是设法向盲人解释色彩的概念——更何况,笔者与读者同样算是盲人。 应该先说明的是,参与集会的所有心灵,对于彼此的工作都彻底了解——不只是一般的理论,还包括这些理论长时间应用于特殊个体的效果。我们所熟悉的语言在此毫无用处。即使是只字片语,也等于是冗长的废话。一个手势、一个鼻息、一个简单的表情,甚至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,都包含了丰富无比的讯息。 在作过如此的声明后,我们就可以将会议的某一小段,翻译成极端特殊的语言组合。这是为了迁就读者们自幼即受物理科学熏陶的心灵,即使有可能丧失微妙的神韵,也必须要冒这个险。 这个会议,由其中一个“声音”主导全场。这个“声音”属于某位与会人士,他的头衔是“第一发言者”。 他说:“究竟是什么阻止了骡当初的疯狂攻势,如今已经相当明显而确定。我不敢说这个结果应该归功……嗯,归功于我们对情况的控制。他显然差一点就找到我们,因为他借助于一位第一基地的所谓‘心理学家’,并且以人为方式提高那人的脑能量。正当那位心理学家要将他的发现告知骡的时候,幸好及时被击毙了。‘第三阶段’之下的所有计算,皆证明导致他遇害的事件纯属偶然。下面请你继续说明。” 于是“第五发言者”开始发言,他的声音非常特别。这位发言者以严厉的口气说:“那个情状的处理方式绝对是个错误。当然,面对强大的攻击,我们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,尤其是面对具有强大精神力量的异人‘骡’所主导的攻击。在他征服了第一基地,开始称霸银河不久,正确说来是半年后,他就已经到了川陀。在他抵达川陀后,半年内很可能就会找到这里来,而他的胜算极大——正确说来是96.3%,误差正负万分之五。我们花了许多时间来分析当初遏止他的那些力量。当然,我们知道他最初的动机究竟为何。他具有天下无双的精神异禀,肉体却是先天畸形,这种内在矛盾我们都看得很清楚。然而,唯有借由洞察‘第三阶段’,我们才能断定——虽然是后见之明——面对一个对他有真感情的人,他表现出反常行为的可能性。 “既然他的反常行为取决于另外那人能否在适当时机出现,就这方面而言,整个事件只是一个偶然。我们的特工早已确定,凶手是一名普通女子。由于感情作祟,骡对那名女子过于信赖,因此没有控制她的心灵——只是因为她喜欢他。 “那个事件——对于想要了解详情的人,可以到‘中央图书馆’去查阅对整个事件所作的数学分析——它对我们是个警告,因为我们制止骡的方法,其实是极不正统的。所以说,我们天天面临着整个谢顿计划灰飞烟灭的危险。我的发言到此为止。” 第一发言者等了一下,好让在座众人充分领会刚才那番话的含意。然后他说:“因此,目前的情况极不稳定。谢顿的原始计划已被扭曲,几乎到了断折点——我必须强调,在这个事件中,我们由于极度欠缺先见之明,因而铸成了大错——我们目前所面临的,是整个计划彻底瓦解,再也无法恢复。时间不会停下来等我们。我认为,我们只剩最后一条路——而这个办法仍有风险。 “就某种意义而言,我们必须主动让骡找到我们。” 他再等了一下,看了看众人的反应,又说:“我重复一次——就某种意义而言!” 02 二人无骡 星舰几乎已经准备就绪。除了目的地,其他一切皆已齐备。骡曾经建议他们再去一次川陀——这个早已衰亡的世界曾是众星之首,是银河系独一无二的大都会——历史上最庞大的帝国即建都于此。 普利吉却否定了这项建议。那是一条老掉牙的路线,早已彻彻底底搜寻过。 现在,他在导航室中碰到了拜尔?程尼斯。这个年轻人的一头鬈发蓬乱得恰到好处,刚好只有一绺垂到前额——就像是仔细梳成那样的——连他微笑时露出的牙齿,也都与发型互相搭配。不过,这位刚毅的将军却感到自己对这些似乎都无动于衷。 程尼斯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。“普利吉,这实在太巧了一点。” 将军冷淡地答道:“我不晓得你在说些什么。” “喔——好吧,老前辈,那么你拽过一张椅子来,我们好好谈一谈。我看过了你的笔记,我认为实在了不起。” “你……真是过奖了。” “但是,我不确定你得到的结论是否和我一样。你有没有试过用演绎法分析这个问题?我的意思是,随机搜索各个星体当然很好,而为了这样做,你在过去五次的远征中,做了无数次的星际跃迁。这是很明显的事。不过你有没有计算过,照你这种进度,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把所有的已知世界搜完一遍?” “算过,算过好几次。”普利吉丝毫不愿与这个年轻人妥协,但是打探对方内心却很重要——这是一个未受控制的心灵,因此根本无从预测。 “好吧,那么,让我们试着分析一下,判断我们真正要找的是什么。” “当然是第二基地。”普利吉绷着脸说。 “是由心理学家组成的基地。”程尼斯纠正对方的话,“他们在物理科学上处于劣势,正如同第一基地在心理学上成就不彰。嗯,你来自第一基地,而我却不是。这句话的含意对你或许很明显。我们要找的是一个由精神力量统治的世界,可是它的科学却非常落后。” “一定是这样吗?”普利吉心平气和地问,“我们这个‘行星联盟’的统治者,他的权力来源正是精神力量,可是我们的科学并不落后。” “那是因为有第一基地为他提供各种科技,”对方的回答听来有点不耐烦,“可是放眼银河,如今第一基地是唯一的知识之源。第二基地一定藏在银河帝国瓦解后的残躯中,那里不会剩下什么有用的东西。” “所以你就假设,他们的精神力量足以统治若干世界,而他们的物理科学却很拙劣。” “他们的物理科学并非‘绝对’拙劣。相较于周围那些退化的邻邦,他们仍有足够的自卫能力。骡则拥有精良的核能科技,面对骡的下一波攻势,他们势必无法抵抗。否则,第二基地为何藏得那么隐密?当初它的创建者哈里?谢顿就讳莫如深,如今那些人仍然藏头缩尾。你们的第一基地从不讳言自己的存在,也从来没有人想把它藏起来。打从三百年前,它还是一颗孤独的行星上一个不设防的单一城市,它就一直光明正大。” 普利吉阴郁面容上的皱纹抽动了一下,仿佛是在讥嘲对方。“既然你完成了高深的分析,要不要我拿一张名单给你,名单上的各个王国、共和国、行星邦以及各种独裁政体,通通符合你所描述的政治蛮荒地带,并且符合其他几个因素。” “这么说,这些你都考虑过了?”程尼斯并未表现出一丝心虚。 “名单自然不在这里,不过我们做成了一份指南,囊括‘银河外缘对角’所有的政治集团。说实在话,你认为骡会完全盲目地摸索吗?” “好吧,那么,”年轻人的声音变得中气十足,“‘达辛德寡头国’有没有可能?” 普利吉若有所思地摸摸耳朵。“达辛德?喔,我想我知道。他们并不在银河外缘,对不对?我好像记得,他们和银河中心的距离只有三分之二。” “没错,那又怎样?” “根据我们拥有的记录,第二基地应该在银河的另一端。天晓得,那可是我们唯一的线索。可是你为何会提到达辛德呢?它和第一基地的角度差,仅仅介于一百一十到一百二十度之间,没有任何一处接近一百八十度。” “那些记录中还提到另外一点:第二基地设在‘群星的尽头’。” “银河中从来没有这么一个地方。” “因为它是当地人所用的地名,后来为了保密,更是不让它流传出来。或者,也可能是谢顿团队取的名字。然而,‘群星的尽头’和‘达辛德寡头’之间,的确应该有些关联,你不觉得吗?” “发音有点相近吗?这个理由不够充分。” “你到过那里没有?” “没有。” “可是在你的记录中,却提到过那个地方。” “哪里?喔,没错,不过我们只是去补充食物和饮水。那个世界绝对没有任何可疑之处。” “你是降落在首都行星吗?我是指政府的中枢?” “我不敢确定。” 在普利吉的冷眼凝视下,程尼斯沉思了一会儿。然后他说:“你愿意花一点时间,陪我一起去看‘透镜’吗?” “当然。” “透镜”也许是当时星际巡弋舰上最先进的设备。它其实是一台极复杂的电脑,能将银河系任意一处所见的夜空景象,重现在一幅屏幕上。 程尼斯调整着坐标点,并关掉驾驶舱的灯光。舱内只剩下“透镜”控制盘所发出的微弱红色光芒,将程尼斯的脸庞映得通红。普利吉则坐在驾驶座上,翘起一条长腿,脸孔隐没在幽暗中。 暖机时间过了之后,屏幕上便慢慢现出许多光点。那是银河中心附近的星像,稠密明亮的群星紧紧聚在一起。 “这是川陀所见的冬季夜空。”程尼斯解释道,“据我所知,有一个很重要的关键,在你过去的搜寻行动中都忽略了。任何一个明智的定向方式,一定都会拿川陀当原点。因为川陀是银河帝国的首都,除了身为政治中枢,它更是全银河在科学和文化上的中心。因此之故,银河中的任何地名,十之八九会以川陀作标准。此外你也应该记得,虽然谢顿来自接近银河外缘的赫利肯星,他所领导的研究都是在川陀进行的。” “你到底想要说明什么?”普利吉以冰冷平板的声音,朝对方的热情泼下一盆冷水。 “星图会说明一切。你看到那个暗星云没有?”程尼斯的手臂投影在屏幕上,将其上闪亮的银河遮掩了一部分。他的食指指着一个微小的黑点,它看来像是光网中的一个小洞。“根据星宇图的记录,它叫做贝洛星云。注意看,我要把影像放大。” 普利吉曾经看过“透镜影像”的放大过程,不过他仍旧屏息以待。那种感觉好像是驾驶星舰直接闯入骇人稠密的星带(并未进入超空间),而你正凝望着星舰的显像板。群星向他们迎面扑来,从一个共同中心四散纷飞,最后消失在屏幕的边缘。一些单独的光点渐渐一分为二,最后变作一团光球;朦胧的光带则分解成无数光点。种种的影像变化,始终带来一种相对运动的错觉。 程尼斯不停地解说着:“你可以发现,这等于是我们从川陀出发,沿着直线一路飞往贝洛星云。所以我们看到的影像,一直维持着从川陀望向这个星空的方向。其中可能有一点误差,因为我并未考虑重力所造成的星光偏折。我手边没有计算这个因素的数学工具,不过我确定影响不会太大。” 黑暗区域正在屏幕上展开。随着放大速率逐渐减缓,星辰依依不舍地从屏幕四周消失。而在那个逐渐变大的星云边缘,突然涌现许多明亮的星体。由于附近数立方“秒差距”的太空中,充满钠原子与钙原子构成的黯淡漩涡,那些星体的光芒遭到遮掩,只有靠近时才看得见。 程尼斯又指着屏幕说:“那个星域的居民把这个地方称作‘星口’。这个事实意义重大,因为只有从川陀的方向看过去,它才像是一个嘴巴。”他指的是那个星云中的一个裂隙,里面充满闪耀的星光,参差不齐的轮廓仿佛是个微笑的嘴形。 “沿着‘星口’,”程尼斯说,“沿着‘星口’向前走,星光越来越稀疏,就像是进入‘咽喉’。” 屏幕上的影像扩展些许,星云以“星口”为中心伸展开来,最后占据整个屏幕,只剩下“星口”露出细微的光芒。程尼斯的手指默默跟着“星口”走,直到它陡然停止,然后他的手指继续移动,滑移到一颗孤独而明亮的星体,才终于停在那里。倘若再往外走,就是一片完全黑暗的深渊。 “群星的尽头。”年轻人不假思索地说,“星云在那儿变得稀疏。所以这颗星射出的光线,只能向唯一的方向延伸——一路射向川陀。” “你想要说……”由于无法置信,将军的话只说了一半。 “我并非想要说什么。那就是达辛德——群星的尽头。” “透镜”随即被关上,室内灯光重新亮起。普利吉跨出三大步,来到程尼斯面前。“你是怎么想到的?” 程尼斯靠在椅背上,露出诡异的为难表情。“纯粹是偶然。我真想将它归功于我的聪明,事实上却纯属偶然。无论如何,反正这个结论合情合理。根据我们手头的资料,达辛德是个寡头政治国。它统治了二十七颗住人行星,但是科学并不昌明。最重要的是,它是个偏远的世界,在该星域的区域性政治中严守中立,也并未实行扩张主义。我认为,我们应该去看一看。” “你向骡报告过吗?” “还没有,我们先别告诉他。我们已经进入太空,即将进行第一次跃迁。” 普利吉大吃一惊,赶紧跳到显像板旁。当他调整好焦距后,眼前赫然是冰冷的太空。他目不转睛地凝视良久,才猛然转过头来。他的右手,自然而然摸到坚硬且能带来安全感的核铳握把。 “谁下的命令?” “报告将军,我下的命令。”这是程尼斯第一次称呼对方的军衔,“当我对你滔滔不绝的时候,你也许没注意到星舰已在加速。因为当时我正在扩大‘透镜’的像场,你一定会以为那是影像引起的错觉。” “为什么?你究竟在做什么?你胡扯一大堆关于达辛德的事,到底有什么目的?” “那可不是胡扯,我的态度十分严肃。我们现在正朝那儿飞去。我会选在今日启程,正是因为我们原本预计三天后出发。将军,你不相信有第二基地,我却深信不移。你只是奉骡之命行事,自己完全没主见,我却看出此行极为凶险。算起来,第二基地已经积极准备了五年。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准备的,但是,万一他们的特工渗透了卡尔根呢?如果我心里藏着第二基地的下落,很可能会被他们发现。我的性命或许会受到威胁,而我非常珍惜这条小命。纵使只有一丝一毫的危险,我都希望尽量避免。所以除了你,没有任何人晓得达辛德的事,而你也是在我们上太空后才知道的。即使如此,我们还得顾虑舰员呢。”程尼斯又露出嘲讽式的微笑,显然他完全掌握了局势。 普利吉的手从腰际的核铳滑落,一股模糊的不快陡然向他袭来。究竟是什么使他不愿采取行动?是什么使他优柔寡断?当年效忠第一基地那个商业帝国的时候,他是一名充满叛逆性格、永远无法晋升的上尉;那时应该是他,而不是程尼斯,会对这种情况毫不犹豫地采取大胆行动。难道骡真的说对了吗?受控的心灵由于服从至上,令他不再主动积极?他顿时感到意志消沉,陷入一种奇异的疲惫状态。 他说:“做得好!可是从今以后,在你作出类似决策之前,要先和我商量一下。” 此时,闪动的讯号吸引了他的注意。 “那是引擎室。”程尼斯随口说,“我命令他们五分钟内暖机,我还交代他们,发现任何问题要立刻通知我。要我代你去一趟吗?” 普利吉默默点了点头。他想起自己已经快五十岁,遂在突如其来的孤独中沉思着这个可怕的事实。显像板只映出稀稀落落的几颗星,银河主体则朦胧地挤在一旁。假如自己能解脱骡的枷锁,那该…… 刚刚想到这个念头,他就吓得赶紧打住。 轮机长哈克斯兰尼以锐利的目光,瞪着面前这位穿着便服的年轻人。这个平民似乎很有权威的地位,还带着舰队军官特有的自信。而乳臭未干就加入舰队的哈克斯兰尼,却总是将权威与阶级划上等号。 不过这个人是骡亲自指定的,而骡当然就是真理。骡的这个决定,他连下意识都毫不怀疑。情感的控制将他深深地、牢牢地抓住。 他一句话也没说,只是将一个小小的卵形物体交给程尼斯。 程尼斯掂掂它的分量,露出了迷人的笑容。 “轮机长,你是基地人,对不对?” “是的,长官。在第一公民接收基地前,我曾在基地舰队中服役十八年。” “你是在基地接受技术训练的吗?” “我是合格的一级技术员——安纳克里昂中央军校毕业。” “很好。这是你在通讯线路中找到的吗?就在我请你检查的地方?” “报告长官,是的。” “它是线路的一部分吗?” “报告长官,不是。” “那么它到底是什么?” “报告长官,是超波中继器。” “我可不是基地人,你这么说还不够清楚。它有什么作用?” “借着这个装置,就能在超空间中追踪这艘星舰。” “换句话说,不论我们到哪里,都会被人跟踪。” “报告长官,是的。” “很好。这是新近的改良型,对不对?是由第一公民创建的‘研究院’研发出来的,是吗?” “报告长官,我同意。” “它的结构和功能都是政府的机密,对吗?” “报告长官,我同意。” “而它却跑到这里来了,真有意思。” 程尼斯将超波中继器在两手间扔来扔去。几秒钟后,他猛然将它递出去。“好,你拿去吧,把它原封不动放回原处。懂不懂?然后忘掉这件事,彻底忘掉!” 轮机长差一点就要行礼,还好及时煞住。一个利落的转身,他就离开了。 星舰在银河中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跃迁,它的轨迹是群星间一条稀疏的虚线。虚线中的“点”,是星舰在普通空间中航行十至六十“光秒”的短程路径;而点与点之间许多秒差距的空隙,则是星舰在超空间中跃迁一次的结果。 拜尔?程尼斯坐在“透镜”的控制盘前沉思,不禁对它兴起一股近乎崇敬的情绪。他不是基地人,因此对他而言,推动把手、按动开关这些事,并不是耳濡目染的第二本能。 然而,即使对基地人而言,“透镜”也不算一种无聊的装置。在它不可思议的紧致体积中,藏有数不清的电子电路,足以精确记忆数亿颗恒星的相对位置。除此之外,它还具有一项更惊人的功能,就是能将“银河像场”的任何一部分,沿着三个空间坐标轴进行任意的平移,或是绕着任何中心旋转。 由于具有这些功能,在星际旅行科技的发展中,“透镜”扮演了近乎革命性的角色。在星际旅行早期,为了一次超空间跃迁,必须花上一天至一周来进行计算——大多数的时间,都用于计算船舰在银河中的准确位置。简单地说,就是至少要对三颗彼此相距很远的恒星,进行非常精确的观测,而这三颗恒星相对于某个“银河坐标原点”的位置必须是已知的。 关键便在于“已知”这两个字。任何人只要熟悉某个方位的“星像场”,便能轻易分辨出其中每一个星体。然而跃迁十秒差距之后,就可能连母星的太阳都难以辨认,甚至根本看不见了。 解决之道当然是光谱分析。每颗恒星的光谱都不尽相同,就像每个人的签名一样。数世纪以来,星际交通工程学的主要课题,正是如何将更多恒星的光谱分析得更仔细。随着光谱分析的发展,以及跃迁准确度的不断提升,银河旅行的标准航道逐渐建立起来,星际航行也从艺术逐渐蜕变成真正的科学。 不过,即使像基地这样的科技水准,船舰上配备精良的电脑,并且利用崭新的星像场扫描法来分析恒星的“星光签名”,但是在不熟悉的星域中,驾驶员也经常需要几天的时间,才能找到三颗已知的恒星,以便计算船舰的位置。 直到“透镜”发明后,一切才完全改观。“透镜”的特色之一,在于只需要一颗已知恒星当参考点;而另一项特色,则是程尼斯这样的太空生手也能操作自如。 根据跃迁计算,目前最接近而体积够大的天体是凯旋星。而此时在显像板中央,也显现了一颗明亮的星体。程尼斯希望它正是凯旋星。 “透镜”的投影屏幕紧邻着显像板,程尼斯将凯旋星的坐标一个一个仔细键入。然后他按下某个电驿,星像场便立刻大放光明。屏幕中央也有一颗明亮的恒星,不过似乎与显像板上那一颗没有什么关系。于是他开始调整“透镜”,让星像场沿着Z轴平移,并且让画面逐渐扩展,直到屏幕中央与显像板中央的恒星亮度完全相同。 程尼斯又在显像板上选了另一颗够大够亮的恒星,并从屏幕上找到对应的影像。接下来,他让屏幕缓缓旋转,一直转到与显像板相同的方位。他随即撅着嘴,做了一个鬼脸,放弃了这个结果。然后他又两度旋转屏幕,先后选了另外两颗亮星。最后那回他终于露出笑容,总算成功了。一位受过“相对位置判别训练”的专家,也许第一次就能成功,但他只做了三次尝试,成绩也相当难得。 最后的工作便是微调。他将屏幕与显像板的影像重叠起来,结果是不尽相符的一团朦胧。大多数星体都呈现很接近的两个影像。不过微调并不需要太多时间。所有的星像不久都融合为一,变成单一的清晰影像。现在,已经能直接从刻度盘上读出星舰的位置,整个过程还不到半个小时。 程尼斯在汉?普利吉的单人寝室里找到他。这位将军显然准备就寝了,他抬起头来问:“有什么消息吗?” “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。只要再做一次跃迁,我们就到达辛德了。” “我知道了。” “如果你想上床,我就不打扰你了。可是,我们在席尔星找到的胶卷,你究竟有没有好好看过?” 程尼斯所说的那个胶卷,这时摆在一个矮书架下层的黑色盒子中,汉?普利吉以轻蔑的目光望了望。“看过了。” “你有什么感想吗?” “我认为,即使曾经存在任何和历史有关的科学,在银河系这一带也几乎失传了。” 程尼斯露出灿烂的笑容。“我知道你的意思。资料相当贫乏,对不对?” “假如你对统治者的实录情有独钟,那又另当别论。我认为,这些东西无论如何不会可靠。那些专注于个人事迹的历史,功过评价全取决于作者的主观意识。我发现毫无可取之处。” “但是里面提到了达辛德。我给你那卷胶卷,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个记录。这是我找到的唯一一份资料,其他的资料连提也没提。” “好吧。他们的统治者有好有坏,他们征服过几颗行星,打仗有输有赢。但是他们并没有什么特殊事迹。程尼斯,我认为你的理论没有任何价值。” “可是你忽略了一些重点。你有没有注意到,他们向来不曾和其他世界结盟?在那个挤满星辰的角落,他们始终置身于区域性政治之外。正如你所说,他们曾经征服过几颗行星,可是却适可而止——而且没有吃过什么大败仗。仿佛他们刻意扩张到刚好足以自卫,却又刚好不会引起注意。” “非常好。”普利吉以毫无感情的语调答道,“我并不反对登陆。最坏的结果——浪费一点时间。” “喔,不对。最坏的结果——全军覆没,如果那里真是第二基地的大本营。你别忘了,天晓得那个世界藏有多少只骡。” “你计划怎么做呢?” “降落在某颗不起眼的藩属行星上。先尽可能搜集有关达辛德的资料,然后见机行事。” “好吧,我不反对。你不介意的话,现在我想熄灯了。” 程尼斯摆摆手,径自离开了。 这个飘浮于广袤太空中的金属岛屿,有一间小寝室立刻陷入黑暗。不过,汉?普利吉将军仍然清醒,让奔腾的思绪带领自己神游物外。 假如他费尽心力所决定的事通通正确——许多事实已经开始互相印证——那么达辛德的确就是第二基地,不可能另有蹊跷。可是为什么?为什么呢? 真的就是达辛德吗?一个平凡的世界?一个毫无特色的世界?帝国残骸中的一个贫民窟?断垣残壁间的一个碎片?他依旧记得,每当骡提到基地心理学家艾布林?米斯,那个曾经——也许曾经发现第二基地秘密的人,骡总是会皱起眉头,连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。 普利吉想起骡的话语中紧张的情绪:“米斯好像突然吓呆了。仿佛第二基地的秘密超乎他的预料,和他原先的假设完全背道而驰。我真希望除了他的情绪之外,我还能读出他的思想。但那些情绪是那么明显——尤其是那股扑天盖地的惊愕。” 惊愕是米斯情绪中的主调。他的发现一定难以置信!而现在,这个男孩,这个老是笑眯眯的青年,他对达辛德充满信心,还油嘴滑舌地强调最不起眼就是最不平凡。而他一定没错,他的说法一定正确。否则,天下再也没有合理的事了。 在进入睡眠状态之前,普利吉最后的意识是一丝冷酷。乙太管旁边的超波追踪器仍在原处。一小时前他还去检查过,而程尼斯对此完全不知情。 第二插曲 在评议会大厅的休息室中,几位发言者聚在一起——他们即将进入大厅,展开当天的工作——两三个念头在他们之间迅速飞来跃去。 “所以说,骡开始行动了。” “我也听说了。危险!太危险了!” “如果一切依循既定的函数运作,就不会有危险。” “骡不是普通人——想要左右他所选定的傀儡,很难不被他察觉。受到控制的心灵更是难以碰触,据说他已经发现几宗案例。” “没错,我认为简直无法避免。” “未受控制的心灵比较容易对付。可是他手下的掌权人物,却很少有这样的人……” 他们走进了大厅,第二基地的其他成员则跟在后面。 03 二人与农夫 罗珊是个位于银河边陲的世界。就像其他边陲世界一样,它经常被银河历史所忽略,而它也总是低调行事,以避免招惹无数条件更好的行星。 在银河帝国末期,只有一些政治犯住在这个荒芜的世界。此外,这颗行星上还有一座观测站,以及少数的驻军,因此不能算是无人之境。后来,动荡不安的凶年接连不断,甚至在哈里?谢顿的年代之前,已经有许多平凡百姓离开人口集中地带,迁徙到这个偏远而荒凉的世界。一来是为了逃避连年的战乱和烧杀掳掠,二来也是厌倦了野心家为了毫无意义的皇位,每隔几年就演出一次改朝换代的闹剧。 于是,在罗珊行星寒冷而荒芜的土地上,逐渐出现几个小村落。罗珊的红太阳是一颗小型恒星,总是吝于多施舍一点光和热。因此在这个世界上,每年有九个月的时间飘着稀落的雪花。在这些下雪的月份,当地的耐寒作物全部躲在土壤里冬眠。等到太阳好不容易重新出现,温度升到接近华氏五十度时,它们则以近乎疯狂的速度,赶紧生长,迅速成熟。 本地有一种类似山羊的小型动物,会用长了三个蹄的细腿,踢开草原上薄薄的积雪,然后啃啮积雪下面的小草。 罗珊居民的面包与乳品就是这么来的,偶尔舍得杀掉一头动物时,他们甚至还有肉吃。危机四伏的森林占据了赤道地带一半面积,提供了质料坚实、纹理细致的木材,是盖房子的上好建材。这些木料,以及一些毛皮与矿物,甚至还能外销到其他世界。过去,帝国的太空商船会不定时来到此地,用农业机械、核能暖炉甚至电视机,与当地居民交换这些土产。电视机是不可或缺的,因为每当漫长的冬季来临,农民们就必须整天待在家里。 帝国的历史就这样从罗珊农民的头上流逝。太空商船会突然带来一些新消息,不时也会有些新的难民抵达此地。有一次,一大群的难民集体涌至,并且定居下来。这些难民或多或少知道一些银河最新的时势。 罗珊人从此开始获悉外界的变动:席卷银河的战事、大规模的屠杀,以及暴虐的皇帝与叛乱的总督。每当他们聚集在村落的广场,享受微弱阳光带来的一丝暖意时,总会不自禁地摇头叹息,并将毛皮领拉到长满大胡子的脸旁,神情严肃地批判人性的邪恶。 后来,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见太空商船,生活因此变得更为艰苦。进口的烟草、农机,以及柔软的食物都没有了。只有电视机的超波频带上,还会传来零星模糊的消息,让他们知道局势越来越不稳定。终于,川陀遭到大肆劫掠的消息传开来。这个全银河最伟大的世界,这个辉煌、传奇、不可侵犯、壮丽无匹的京畿,竟然也会被蹂躏成一片废墟。 这种事真令人难以置信。对于许多从土地上挣饭吃的罗珊农民而言,银河的末日似乎已近在眼前。 若干年后,在某个完全平凡无奇的日子,一艘星舰来到罗珊。各村的老者都自以为是地点着头,撑开一对老眼窃窃私语,说这种事在他们父亲的时代常有发生——事实却并不尽然。 它并非属于帝国所有,因为舰首少了帝国特有的“星舰与太阳”标志。这艘外型粗短的星舰,是由老旧船舰的残骸拼装而成——里面的人员,则自称达辛德的战士。 农民们一头雾水。他们没有听说过达辛德,却仍旧以传统的待客之道欢迎这些战士。这些陌生人向农民仔细问了许多问题,诸如这颗行星的自然条件、居民的人数、有多少城市(不过农民们把“城市”误以为“村落”,弄得彼此糊里糊涂),以及经济形态等等。 接着便有多艘星舰登陆此地,并且对整个世界宣布,达辛德已经成为这颗行星的统治者。在住人的赤道地带将设立许多征税站,每年都要按照某些公式,向农民征收百分之若干的谷物与毛皮。 罗珊人表情严肃地眨眨眼睛,搞不清楚“税”究竟是什么东西。不过到了征税的日子,很多人还是照付了。或者应该说,是茫然地站在一旁,看着穿制服的异邦人将他们收获的玉米与毛皮搬到大车上。 于是,各地愤怒的农民纷纷组织起来,拿出古老的狩猎武器——但始终没有什么作为。当达辛德人再度来临时,他们心不甘、情不愿地一哄而散;眼看艰苦的生活变得更加艰苦,大家却一筹莫展。 但是不久之后,便出现了一种新的生态平衡。达辛德的总督赶走了住在绅士村的罗珊人,自己住进那里,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。这位总督与手下都很少跟当地人接触,因此并不惹人注意。这时,征税的工作已经委托某些罗珊农民执行,那些本地的税务员会定期到各村各户访问,不过他们都是习惯的动物——农民们学到该如何隐藏收获的谷物,并将家畜赶到森林里去,以及故意不让房舍显得太华丽。每当税务员来访,不论问到任何有关资产的尖锐问题,他们一律露出一副呆然的表情,指着眼前可见的那么一点点。 后来连这种情况都越来越少,税金也自动减了。仿佛达辛德懒得从这个世界上捞取那些少得可怜的油水。 贸易活动却越来越兴盛,或许达辛德也发现如此更有利可图。虽然帝国的精美制品已成绝响,达辛德的机械与食物仍比本地货好得多。达辛德人还带来许多女装,它们比手织的灰色布料漂亮多了,自然是极受欢迎。 于是,银河的历史继续平静地溜过,农民们依旧从贫瘠坚硬的土地中挣饭吃。 纳若维刚走出他的农舍,就从大胡子中嘘出一口气。第一场雪已经飘落坚硬的地面,天空布满阴沉的粉红色云层。他斜着眼仔细眺望天空,断定一时之间还不会有风暴。这就代表他可以顺利抵达绅士村,以便卖掉过剩的谷物,换回足够的罐头食品来过冬。 他将大门拉开一道缝,对着屋内大声吼道:“小仔,车子喂饱了没有?” 屋内立刻传出高声的回答,纳若维的大儿子随即走了出来。他的红色短胡须还没有长满,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。 他满腹委屈地说:“车子加满燃料了,车况也不错,唯独车轴情况不妙。那个毛病不能怪我,我告诉过你,要找专家修理才行。” 纳若维退后一步,皱着眉头打量着儿子,然后把胡须浓密的下巴向前一伸。“这难道是我的错吗?要我到哪里去,又怎么去找专家来修理?接连五年欠收你知不知道?哪一年没有几头畜生发瘟?毛皮又什么时候涨过价……” “纳若维!”屋内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,将他的话硬生生切断。他抱怨道:“你看,你看——你妈妈又要插手父子之间的事了。把车子开出来,要务必确定载货拖车联结得牢靠。”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双手,用力互拍一下,然后又抬起头来。朦胧的红色云朵越来越密,云缝间的灰色天空没有一丝暖意。太阳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。 当他正要移开视线时,眼睛却突然僵住,手指头不知不觉就向上指,同时张大嘴巴拼命大叫,根本忘了空气冷得要命。 “老伴,”他使劲大喊,“老太婆——赶快出来。” 窗口马上出现一张气呼呼的脸孔。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,就再也合不拢嘴。她大叫一声,立刻沿着木梯飞奔而下,沿途顺手抓了一条旧披肩与一方亚麻布。等到她出现在门口,已经把披肩披在肩膀上,亚麻布则松垮垮地包着头顶和耳朵。 她以充满鼻音的声音说:“那是外太空来的星舰。” 纳若维不耐烦地答道:“还会是别的东西吗?有访客来了,老太婆,访客!” 那艘星舰缓缓下降,终于在纳若维的农场北侧、一片寸草不生的冻土上着陆。 “可是我们该做些什么呢?”女人喘着气说,“我们能好好招待他们吗?要让他们睡我们家的肮脏地板,请他们吃上星期的玉米饼吗?” “难道要让他们去找我们的邻居?”纳若维涨紫了被冻得绯红的脸庞,猛然抬起裹着光滑毛皮的双臂,抓住女人结实的肩膀。 “我的好老婆,”他兴奋得口齿不清,“你去把我们房间的两把椅子拿到楼下来;你再去宰一头肥肥的小牲口,跟薯类一块烤熟;你还要烘一张新鲜的玉米饼。我现在就去迎接那些外太空来的大人物……还有……还有……”他顿了顿,将大帽子向上一推,犹豫地搔了搔头。“对了,我还要带着我酿的那坛酒,跟他们喝个痛快。” 当纳若维发号施令之际,女人的嘴巴傻愣愣地不停抖动,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等到纳若维说完,她才冒出一声刺耳的尖叫。 纳若维举起一根手指。“老太婆,村里的长老一周前是怎么说的?啊?动动脑筋。长老们亲自到各家农场拜访——亲自拜访!想想看这有多么重要!他们是来知会我们,如果发现任何外太空来的星舰,就要立刻通知他们,这是总督的命令。 “现在,我难道不该趁这个机会,在这些大人物心中留下一点好印象吗?看看那艘星舰,你见过这种样子的吗?那些外星人士一定既富且贵。为了迎接他们,总督亲自下达紧急指令,长老们在这么冷的天气逐个农场捎信。也许整个罗珊都接到了通知,说这些人是达辛德领主们期待的大人物——而他们竟然降落在我的农场。” 他心急得跳来跳去。“我们好好招待他们,他们就会向总督提起我的名字,这样一来,我们有什么得不到的?” 直到这时,纳若维太太才感到刺骨的寒气钻进她的薄衫。她一个箭步跳到门口,同时大吼一声:“那你还不赶快去。” 不过纳若维早已拔腿飞奔,朝星舰降落的方向跑了过去。 汉?普利吉将军对这个世界的酷寒、荒凉、空旷、贫瘠都毫不担心。面前这位满头大汗的农夫,也没有为他带来丝毫困扰。 真正令他烦恼的问题,是他们的战术究竟是否明智。因为,他与程尼斯两人是只身来到此地。 他们的星舰已经回到太空,在普通情况下,它应该都能照顾自己,但他仍旧感到不安全。当然,这次的行动要由程尼斯负全责。他向这个年轻人望过去,发现他正朝一座毛皮帐幕的裂缝处顽皮地眨眼,原来那里有个女人正在合不拢嘴地向外窥探。 至少,程尼斯似乎完全不在意。对于这个事实,普利吉感到有些幸灾乐祸。他的游戏一定很快就要碰壁。可是,如今他们与星舰的唯一联系,只剩下两人手腕上的通讯装置。 这位农场主人对他们拼命傻笑,而且一面不停点头,一面以油腔滑调的谄媚口气说:“尊贵的大爷,请恕我冒昧地向您们报告,我的大儿子刚才告诉我,长老们很快就会到了。他是个优秀杰出的青年,只可惜我太穷了,没法子让他接受足够的教育。我相信您们在这里的这段时间,一定会对我的竭诚招待十分满意。我虽然很穷,却是个勤奋、诚实又谦逊的农夫,这可是有口皆碑的。” “长老?”程尼斯顺口问道,“这个地区德高望重的人物吗?” “是的,尊贵的大爷,此外他们也都是诚实而杰出的人物。因为整个罗珊都知道,我们这个村子是个正直又规矩的好地方——虽然生活艰苦,田地和森林里的收成都不好。或许您们可以跟长老提一下,尊贵的大爷,提一下我对访客的尊重和敬意。这样一来,他们也许就会帮我申请一辆新的货车。因为我们的老爷车几乎爬不动了,全家的生计却还得靠它维持。” 他露出低声下气的渴望神色。为了符合“尊贵的大爷”这个称谓,汉?普利吉故意端起架子,轻轻点了点头。 “你的待客之道,我保证会传到长老的耳朵里。” 纳若维离开后,普利吉趁机向显然有些失神的程尼斯说:“我并不是特别有兴趣和那些长老碰面。”他说,“你对这件事又有什么想法?” 程尼斯似乎有些惊讶。“没有什么想法。你在担心什么呢?” “与其在这里惹人起疑,我认为我们有更好的做法。” 程尼斯以单调低沉的声音,一口气说道:“我们下一步的行动即使会启人疑窦,或许仍有必要冒这个险。普利吉,如果只是伸一只手到黑布袋里乱摸一通,绝对找不到我们想找的人。凭借心灵力量统治一个世界的人,不一定是表面上的掌权者。重点是,第二基地的心理学家也许只占整个人口的极少数,正如同在你们第一基地上,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只是少数族群。普通的居民可能就是那样——非常普通。甚至有可能,那些心理学家隐藏得极好,而表面上处于领导地位的人物,则真的自以为是真正的统治者。或许在这颗冰封的行星上,就能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。” “我完全听不懂你的话。” “啊,想想看,这实在很明显。达辛德也许是个庞大的世界,拥有几百万乃至几亿的人口。我们要如何从中辨识哪些是心理学家?又要怎样向骡报告,说我们已经找到第二基地?可是在这里,这个小小的农业世界,这个藩属行星,刚刚那位农夫已经说过,所有的达辛德统治者都集中在绅士村。普利吉,那里可能只有几百人,而其中一定有一名至数名第二基地分子。我们终究要到那里去,不过在此之前,让我们先见见长老——这是个符合逻辑的程序。” 满脸黑胡子的主人慌忙地走进屋内,显得兴奋万分,两人便停止交头接耳,显得若无其事。 “尊贵的大爷,长老们到了。恕我再请求您们一次,希望您们能够为我美言一句……”他极尽谄媚,几乎鞠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躬。 “我们当然会记得你,”程尼斯说,“这些人就是你们的长老吗?” 他们显然就是,总共有三位。 其中一人向前走来。他以带着威严的敬意微微欠身,并说:“我们深感荣幸。尊贵的阁下,交通工具已经准备好了,希望您们移驾我们的集会厅一叙。” 第三插曲 第一发言者心事重重地凝望着夜空。点点星光中,不时有稀疏的云朵飞掠。太空一向冷漠而令人敬畏,如今看来更藏有明显的敌意,因为其中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生物“骡”。由于骡的存在,太空似乎充满着凶恶的威胁。 会议已经结束,过程并不太长。针对处理未知的精神突变种所引发的数学难题,与会者提出了许多质疑与问题。即使是极端的组合,也必须一一考虑到。 他们真能确定什么吗?骡就在太空的某个角落——在银河系中不算遥远的某一处。而骡将要做什么呢? 对付他的部下轻而易举,他们一直都是计划中的棋子。 可是要如何对付骡本人呢? 04 二人与长老 罗珊世界上,至少在这个地区,长老的形象与一般人的想象完全不同。他们并非年高望重的农民,也不会显得权威或不甚友善。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。 初次见面,他们总会给人留下相当有尊严的印象,让人了解到他们的地位是如何重要。 现在他们围坐在椭圆形长桌旁,像是许多严肃而动作迟缓的哲人。大多数人看起来刚刚步入中年,只有少数几位留着修剪整齐的短胡子。总之,每个人显然都还不到四十岁,因此“长老”这个头衔其实只是尊称,而不全然是对年龄的描述。 从外太空来的那两位客人,正坐在上座与长老共餐。大家都保持严肃,而食物也十分简朴。看来这只是一种仪式,而并非真正的宴客。他俩一面吃,一面体察着一种全新的、截然不同的气氛。 饭后,几位显然最受敬重的长老说了一两句客套话——由于实在太短太简单,不能称之为“致词”——拘谨的气氛就不知不觉消失无踪。 欢迎外来访客而做作出来的尊严仿佛终于功成身退,长老们开始对客人表现出亲切与好奇,将乡下人的敦厚纯朴表露无遗。 他们围在两位异邦人身边,提出了一大串的问题。 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:驾驶太空船是否很困难?总共需要多少人手?他们的地面车有没有可能换装较好的发动机?听说达辛德很少下雪,其他世界是不是一样?他们的世界住了多少人?是不是和达辛德一样大?是不是非常遥远?他们的衣料是如何织成的?为何会有金属光泽?他们为什么不穿毛皮?他们是不是每天刮脸?普利吉戴的戒指是什么矿物……以及其他数不胜数的怪问题。 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是向普利吉提出来的,似乎由于他比较年长,他们自然而然认为他较为权威。普利吉发觉自己不得不回答得越来越详细,好像被一群小孩子包围一般。那些问题全然出于毫无心机的好奇。他们热切的求知欲令人无法抗拒,而他也不会拒绝。 普利吉耐着性子,逐一解答如下:驾驶太空船并不困难;人员数目决定于船舰的大小,从一个人到很多人都有可能;自己对此地车辆的发动机并不熟悉,但想必可以改进;每个世界的气候都不尽相同;他们的世界上住了几亿人;不过与伟大的达辛德“帝国”相比,则是微不足道;他们的衣服是硅塑料纺织而成;经过特殊加工,布面分子具有固定的方向,因此会产生金属光泽;由于衣料内附加热装置,因此他们不用再穿毛皮;他们的确每天刮胡子;他的戒指上镶的是紫水晶……等等等等。普利吉发现自己竟然和这些乡下人打成一片,这根本违反他的本意。 每当他回答一个问题,长老们都会立刻交头接耳一番,好像是在讨论这些最新的资讯。外人很难听懂他们彼此间的讨论,因为此时他们总是恢复特有的口音。由于与主流语言长期隔绝,他们的“银河标准语”显得古老而过时。 或许可以这样说,他们相互间的简短评论,勉强能让外人知道他们说些什么,却能避免外人了解实际的内容。 程尼斯终于忍不住了,打岔道:“诸位长老,你们必须花点时间回答我们的问题。别忘了我们是异邦人,而且非常希望尽可能知道达辛德的一切。” 这句话一出口,全场立刻鸦雀无声,刚才喋喋不休的长老一个个闭上嘴巴。他们的双手原本都在拼命挥舞,仿佛是为了加强说话的语气,现在却突然垂了下来。他们偷偷地彼此互望,显然都十分希望由别人来发言。 普利吉赶紧抢着说:“我的同伴这么问绝无恶意,因为达辛德的盛名早已传遍整个银河。我们见到总督时,当然会向他报告罗珊长老们的忠诚和敬爱。” 虽然没发出松了一口气的吁声,长老们的脸色却都缓和下来。一位长老用拇指与食指缓缓抚着胡须,将微微卷曲的部分轻轻压平,然后说:“我们都是达辛德领主们的忠实仆人。” 直到这时,普利吉才对程尼斯的莽撞稍加释怀。虽然他最近感到自己上了年纪,至少尚未丧失打圆场的能力。 普利吉继续说:“我们来自极为遥远的地方,对达辛德领主们的历史不太清楚。相信长久以来,他们都是以开明的方式统治此地。” 刚才开口的那位长老,俨然已经自动成为发言人。他答道:“此地最老的老者,他的祖父也不记得没有领主的时代。” “过去一直都很太平吗?” “过去一直都很太平!”他迟疑了一下,“总督是一位精明强悍的领主,对于惩处叛徒没有丝毫犹豫。当然,我们之间没有叛徒。” “我想,他一定曾经惩治过一些,而他们都罪有应得。” 那名长老再度犹豫了一下。“此地从来没有出过叛徒,我们的父辈和祖辈也都没有。可是其他世界却曾经出现过,他们当然很快就被处死了。我们对这些事毫无兴趣,因为我们只是卑微贫苦的农民,对政治一点也不关心。” 他的声音透着明显的焦虑,同时每位长老都流露出不安的眼神。 普利吉用平稳的口气问道:“你能否告诉我们,如何才能觐见你们的总督?” 这个问题立刻令长老们讶异不已。 过了好一阵子,原先那位长老才说:“啊,你们不知道吗?总督明天就会驾临此地。他一直在等你们,这是我们莫大的荣幸。我们……我们衷心希望,两位能向他报告,说我们对他绝对忠诚。” 普利吉脸上的笑容几乎僵住了。“在等我们?” 那位长老以茫然的目光扫过这两名异邦人。“对啊……我们已经等了你们整整一星期。” 以这个世界的标准而言,他们下榻之处无疑是十分豪华的住宅。普利吉曾经住过更差的地方,程尼斯则对外界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。 可是他们两人之间,却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关系。普利吉觉得需要作出决断的时刻越来越近,却又希望能再拖延一段时间。倘若先去见总督,会将这场赌博推到危险的边缘,但是果真赢了的话,收获却会因而丰硕无数倍。看到程尼斯轻轻皱起眉头,牙齿咬着下唇,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,他心中就冒起一股无名火。他厌倦了这种无聊的闹剧,希望能赶快结束这一切。 他说:“我们的行动似乎被人料中了。” “没错。”程尼斯答得很干脆。 “你只会这样说吗?难道不能做一点更有用的建议?我们临时起意来到这里,却发现那个总督在等我们。想必我们见到总督之后,他会说其实是达辛德人在等我们。这样一来,我们这趟任务还有什么用?” 程尼斯抬起头,他的口气毫不掩饰不耐烦的情绪。“他们只是在等我们,不一定知道我们是什么人,以及我们有什么目的。” “你认为这些事瞒得过第二基地分子吗?” “也许可以。难道不可能吗?你已经准备放弃了吗?或许是我们在太空时,他们就发现了我们的星舰。一个国家在边境设置前哨观测站,有什么不寻常的?即使我们是普通的异邦人,我们一样会受到注意。” “注意到这个程度,足以让总督亲自来探望我们,而不是我们去觐见他?” 程尼斯耸耸肩。“我们暂且不讨论那个问题。先让我们看看总督究竟是何方神圣。” 普利吉龇牙咧嘴,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愁容。整个情况变得越来越荒谬。 程尼斯继续故作轻松地说:“至少我们知道了一件事。达辛德正是第二基地,否则上百万件大大小小的证据都指错了方向。这些本地人对达辛德怀有明显的恐惧,这点你要如何解释?我看不出有任何政治压迫的迹象。他们的长老显然可以自由集会,不会受到任何形式的干预。他们所提到的税赋,我觉得一点都不苛刻,也根本没有贯彻执行。这里人人都在喊穷,可是个个身强体壮,没有人面露饥色。虽然他们的房舍简陋,他们的村庄也很原始,可是显然都足敷需要。 “事实上,这个世界令我着迷。我从未见过比这儿条件更差的地方,可是我确信人民并没有受苦,他们单纯的生活刚好提供了和谐的快乐。在科技进步的世界上,在精明世故的人群中,这种快乐早已荡然无存。” “这么说,你对田园生活充满向往?” “我没有那个命。”程尼斯似乎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,“我只是指出这些现象背后的意义。显然,达辛德人是很有效率的管理者——这种效率和旧帝国或第一基地完全不同,甚至和我们的‘联盟’也不一样。其他体制都把机械式效率强加在子民身上,因而牺牲一些无形的价值;达辛德人却带给他们快乐和富足。难道你看不出来,他们的统治方式完全不同,这不是物理式的,而是心理式的统治。” “真的吗?”普利吉故意用嘲讽的口气说,“那么,长老们提到的那些令他们恐惧万分的惩罚,竟然是由仁慈的心理学家所执行的?这点你又要如何自圆其说?” “他们自己受到过惩罚吗?他们只是说有人受过惩罚。仿佛恐惧已经深植他们心中,真正的惩罚反而从来没有施行过。这种精神倾向已经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,所以我能确定,这颗行星上没有任何达辛德军人。这一切,难道你看不出来吗?” “等我见到总督后,”普利吉冷冷地答道,“也许就能看出来了。对了,万一是我们自己的精神遭到控制呢?” 程尼斯以赤裸裸的轻蔑口吻答道:“这种事,你应该早就习惯了。” 普利吉立刻脸色煞白,使尽力气才转过身去。当天,他们两人没有再作任何交谈。 那是一个静寂无风的寒夜。普利吉听到程尼斯发出轻缓的鼾声后,便开始悄悄调整手腕上的发射器,调到程尼斯接收不到的超波频带。然后他用指甲轻巧地敲击发报键,开始与星舰联络。 不久之后,他就收到了答复。那是一阵阵无声无息的振荡,仅仅刚好超过人体触觉的阈值。 普利吉问了两次:“有没有拦截到任何通讯?” 两次的回答都一样:“没有,我们一直在监听。” 他从床上爬起来。室内十分寒冷,他顺手抓了一条毛皮毯裹在身上,这才坐下来,抬头望着满天的繁星。此地的星空明亮而繁复,与他所熟悉的银河外缘很不一样。在他的故乡,朦胧的银河透镜是夜空唯一的主宰。 那个困扰他多年的疑问,答案一定藏在群星间某个角落。他衷心期望答案早日出现,以结束这烦人的一切。 一时之间,他突然又对骡产生怀疑——真是“回转”令他丧失坚强的信心吗?抑或是越来越大的年岁,以及过去几年的波折在作祟? 他并非真的在乎。 他感到疲倦了。 罗珊总督轻车简从地到来。他唯一的随从,就是那名驾驶地面车的军人。 总督的座车设计得很花巧,普利吉却看得出它性能不佳。它转弯时动作笨拙,而且有好几次可能由于换档太急,车子突然就走不动了。从它的外型,一眼就能判断它是使用化学燃料,而并不是核能。 达辛德籍的总督步出座车,轻轻踏着薄薄的积雪,从列队欢迎的两排长老间向前走去。他没有看他们一眼,就快步走进房舍。长老们则鱼贯地跟了进去。 此时,效命于骡的两个人正从自己的房间向外窥探。那位总督五短身材,体格还算结实,但毫不起眼。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? 普利吉咒骂自己神经太紧张。事实上,他的表情仍旧保持一片严霜,他并未在程尼斯面前丢脸。可是他非常清楚,自己的血压已经升高,喉咙也感到异常干燥。 这不是一种肉体上的恐惧。他并非一个愚鲁麻木、缺乏想象力的人,绝不会笨得连害怕都不懂——可是对于肉体上的恐惧,他却有办法应付与漠视。 现在的情况则完全不同,他所面临的是另一种恐惧。 他迅速瞥了程尼斯一眼。年轻人正若无其事地审视着自己的指甲,还悠闲地用锉刀锉着不整齐的地方。 普利吉心中突然冒出强烈的怒意。程尼斯怎么会害怕精神控制呢? 普利吉集中精神,试图回溯自己的过去。在骡尚未使他“回转”之前,当他还是一名死硬派的民主分子时,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?这实在很难回想。他无法为自己定位,无法挣脱将他和骡绑在一起的情感粘丝。他的理智还记得自己曾经试图暗杀骡,但是任凭他绞尽脑汁,也想不起自己当时的情绪。然而,这也许是发自他内心的自卫行为,因为即使他刚想要重温那些情绪——刚刚开始捕捉当时的心理,尚未体会任何实质的内容——他就已经开始反胃了。 是不是那个总督在干扰自己的心灵? 是不是第二基地分子伸出的无形精神触须,已经迂回地钻进他的心灵隙缝,将他的情感扯散,再重新组合…… 当初,就是一点感觉也没有。没有肉体上的痛苦,没有精神上的折磨,甚至连过程都感觉不到。仿佛他始终对骡充满敬爱。假如在遥远的过去——同样短短的五年时间——他心中不曾存在对骡的敬爱,甚至曾经憎恨骡,那也只是可恶的幻觉。想到这种幻觉,他便羞愧不已。 可是,从来不曾有过痛苦。 与总督会面后,一切是否会重演呢?过去的一切——他效忠骡的那些日子、他这一辈子的人生方向——会不会与那个信仰“民主”的模糊梦境融为一体?骡会不会也是一场梦,而他自始至终效忠的对象只有达辛德…… 他猛然转过身去。 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上来。 然后,程尼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:“将军,我想这就是了。” 普利吉再度转身。一位长老轻轻推开门,恭敬而严肃地站在门槛处。 他说:“达辛德领主们的代表,罗珊总督阁下,乐意接受你们的觐见,劳驾两位跟我来。” “当然。”程尼斯顺手拉了拉皮带,调整了一下头上的罗珊式头巾。 普利吉咬紧牙根。真正的赌博即将开始。 罗珊总督的外表看来并不令人畏惧。这主要是因为他没有戴帽子,稀疏的头发已逐渐由淡棕色褪为灰白,为他增添了几许和气。他的眉脊高耸,而被细密皱纹包围的双眼则显得相当精明。刚刚刮过胡子的下巴却是轮廓平缓、稍嫌窄小,根据“面相学”这门伪科学的信徒公认的说法,那应该是属于“弱者”的下巴。 普利吉避开了那双眼睛,凝视着他的下巴。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有效——万一真有状况的话。 总督的声音听来尖细而冷淡,他说:“欢迎来到达辛德,我们以平和之心欢迎两位。你们用过餐了吗?” 坐在U形桌前的他,挥了挥布满青筋、五指细长的右手,看来颇有帝王的架势。 一鞠躬之后,两人随即就坐。总督坐在U形桌底端的外侧,他们坐在总督正对面,长老们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两旁。 总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包括称赞从达辛德进口的食物——事实上,与长老们的粗茶淡饭相比,即使不算略胜一筹,它也的确很不一样。他又批评罗珊的气候,并且刻意漫不经心地谈到太空旅行的种种。 程尼斯的话很少,普利吉则一句话也没有说。 最后,总督吃完一小碗水果盅,用餐巾擦擦嘴,便舒服地向后一靠。 他那双小眼睛闪烁着光芒。 “我查询过你们的星舰。理所当然,我一定要提供最好的照顾和维修。不过我听说,目前它下落不明。” “没错。”程尼斯轻描淡写地答道,“我们把它留在太空。那是一艘巨型星舰,足以在不甚友善的领域进行远航。我们觉得如果降落此地,会给我们的和平意图蒙上阴影。我们宁愿手无寸铁、单枪匹马地登陆。” “这是友善的表现。”总督说得言不由衷,“你说,那是一艘巨型星舰?” “回禀阁下,但它并不是战舰。” “哈,嗯。你们从哪里来?” “回禀阁下,我们来自圣塔尼星区的一个小世界。它微不足道,或许您根本没有听说过。我们希望为双方建立贸易关系。” “贸易,啊?你们准备卖些什么?” “回禀阁下,我们准备以各式各样的机械,换取食物、木材、矿石……” “哈,嗯。”总督似乎不怎么相信,“我对这些事务并不熟悉。或许,我们可以做到互惠互利。不过,我得先详细查验你们的证件——因为进行贸易之前,必须先将一切资料呈交我方政府,你了解吧。等我查看过你们的星舰后,你们最好直接到达辛德去。” 由于对方并未回应,总督的态度明显降温。 “然而,我必须看看你们的星舰。” 程尼斯以冷淡的口吻说:“真不巧,目前星舰正在进行整修。阁下若不介意再等四十八小时,它就能准备好了。” “我可不习惯等待。” 这时候,普利吉第一次接触到对方愤怒的眼神,不禁暗自大大叹了一口气。一时之间,他觉得自己即将灭顶,好在及时转移了目光。 程尼斯则不为所动,他说:“回禀阁下,四十八小时内,星舰实在无法降落。我们手无寸铁来到此地,您能怀疑我们真诚的意图吗?” 好长的一阵沉默之后,总督才粗声道:“说说你们那个世界吧。” 这场晤谈就这么草草结束。接下来,就没有什么不愉快的场面了。总督尽完了自己的责任,显然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,觐见仪式于是不了了之。 等到当天的行程完全结束,普利吉回到下塌处,随即展开自我评量。 他小心翼翼屏住气息,开始“感觉”自己的情感。当然,对他自己而言,他似乎没有什么不同,可是话说回来,他会察觉到任何差异吗?在骡令他“回转”后,他曾经察觉到任何差异吗?不是一切似乎都很自然,一切如常吗? 他做了一个实验。 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,他在内心深处的幽静角落发出呐喊:“一定要找到并摧毁第二基地。” 随之而来的是如假包换的恨意,其中毫无任何犹豫。 然后,他在心中悄悄将“第二基地”换成“骡”,伴随的情感变化令他呼吸困难,舌头打结。 目前为止还好。 可是,他有没有受到更微妙的操纵呢?有没有更细微的改变呢?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改变扭曲了他的判断,以致他根本侦测不出来。 根本没有办法分辨。 但是他仍然感到对骡百分之百忠诚!只要这点不变,其他一切其实都不重要。 他让心灵再度展开行动。程尼斯正在室内另一个角落忙他自己的事,普利吉开始用拇指指甲拨弄腕上的通讯器。 而在接到回音时,他感到被一股轻松的暖流包围,进而全身乏力。 他的面部肌肉并未背叛自己,但他在心中发出喜悦的欢呼。当程尼斯转身面对他的时候,他知道这场闹剧即将结束。 第四插曲 两位发言者在路上擦肩而过,其中一位叫住另一位。 “我带来第一发言者的口信。” 对方眼中闪着会意的光芒。“交会点?” “是的!希望我们还能见到明天的日出!” 05 一人与骡 从程尼斯的一举一动,看不出他是否知晓普利吉的态度,以及他们两人的关系都起了微妙的变化。他正靠在硬木长椅上,两脚大剌剌地伸开。 “你看这个总督有什么古怪?” 普利吉耸耸肩。“一点也看不出来。我认为他并没有什么特异的精神力量。倘若他真是第二基地的成员,也只是个非常差劲的角色。” “你知道吗,我认为他根本不是。我也不确定该如何解释。假设你是第二基地分子,你又会怎么做呢?”程尼斯显得越来越深思熟虑,“假设你知道我们来此地的目的,你会如何对付我们?” “当然是‘回转’。” “跟骡的做法一样?”程尼斯猛然抬起头来,“假使他们已经令我们‘回转’,我们察觉得到吗?我很怀疑。或许他们只是一群非常聪明的心理学家,却没有任何异能。” “若是那样,我想他们会尽快杀掉我们。” “而我们的星舰呢?不对。”程尼斯摇了摇食指,“普利吉,老前辈,对方正在对我们故弄玄虚。这只有可能是故弄玄虚。纵使他们精通情感控制,我们——你和我——却只是打头阵的小卒。他们真正的敌人是骡,因此他们和我俩一样小心谨慎。我相信,他们已经知道我俩的身份。” 普利吉冷冷地瞪着对方。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 “等!”他迅速吐出这个字,“让他们来找我们。他们投鼠忌器,也许是害怕上头的星舰,但也有可能是顾忌骡。他们先派那名总督来唬人,可是并未成功,我们仍将按兵不动。他们下次派来的人,一定是真正的第二基地分子,而他会主动和我们谈判。” “然后呢?” “然后我们就达成协议。” “我可不敢苟同。” “因为你认为这么做会出卖骡?不会的。” “错,无论你多么精明,骡都有办法对付你这种吃里扒外的行径。但我仍然不敢苟同。” “因为你认为我们无法智取第二基地?” “或许吧。不过并不是这个原因。” 程尼斯目光下移,盯着对方手中的武器,然后绷着脸说:“你是说这玩意儿才是真正的原因?” 普利吉挥了挥手中的核铳。“没错,你被捕了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你背叛了联盟第一公民。” 程尼斯紧紧抿着嘴。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 “我说过了,你叛变!而我有责任制止这种行为。” “你的证据呢?你有什么佐证或假设?或者只是做白日梦?你疯了吗?” “我没疯,可是你呢?你以为骡会平白无故,就派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执行一个可笑的、充门面的任务?当时我就觉得奇怪,但我不该浪费时间怀疑自己的判断。他为什么会派你来?因为你笑容可掬,穿着得体?因为你才二十八岁?” “或许因为他信得过我。难道你不是在找合理的解释吗?” “或许反而是因为他信不过你。如今看来,这个解释也极为合理。” “我们是在较量自相矛盾的程度吗?或者是在比赛谁能把一件事说得最啰唆?” 普利吉渐渐逼近,核铳则比他更早一步。他挺立在年轻人面前,喝道:“站起来!” 程尼斯不慌不忙地依言照做。他感到铳口挨到自己的腰带,但胃部肌肉并没有开始抽搐。 普利吉说:“骡一心一意要找出第二基地,可是他失败了,而我也始终未能成功。我们两人都无法揭开的秘密,它一定隐藏得极好。所以,最后只剩下一个可行性——找一个已经知道那个秘密地点的人,来领导另一次的探索行动。” “就是我吗?” “显然正是。当然,起初我并不知道。不过我的心智虽然减缓,方向却仍然正确。我们多么容易就发现了‘群星的尽头’!你从‘透镜’的无数可能中,一下子就找到正确的像场,这简直是奇迹!接下来又是多么幸运,我们观测的正好就是正确的观测点!你这个大笨蛋!难道你就如此低估我,以为我会对你接二连三不可思议的好运,完全视若无睹吗?” “你的意思是我太成功了?” “你若不是叛徒,连一半的成功都不可能。” “因为你对我的期望太低了?” 核铳又向前戳了一下。然而,程尼斯所面对的那张脸孔,只有森冷的目光暴露出逐渐升高的愤怒。“因为你被第二基地收买了。” “收买?”程尼斯以无比轻蔑的口气说,“拿出证据来。” “也可能是你的心灵受到影响。” “骡竟然会不知道吗?真是荒谬。” “骡当然早就知道。你这个小笨蛋,我要说的正是这一点。骡当然早就知道。否则,你以为骡为什么要拨给你一艘星舰?如今,你果然带领我们来到第二基地。” “让我抽丝剥茧,为你分析一下。我能不能请问你,我为什么理所当然该这样做?假使我是一名叛徒,我为什么该带你来第二基地?为什么不在银河中乱闯一通,然后像你以前一样无功而返?” “你是为了这艘星舰。因为第二基地的人显然亟需核能武器自卫。” “你需要想个更好的理由。一艘星舰对他们毫无用处,假如他们认为能从中学到先进的科技,而明年就能建造核能发电厂,那么这些第二基地分子,头脑实在非常、非常简单。恕我直言,你自己的头脑就是这么简单。” “你会有机会向骡当面解释。” “我们要回卡尔根去?” “正好相反,我们将留在这里。差不多十五分钟之后,骡就会跟我们会合。你这个自诩聪明绝顶的小子,你以为他没有跟踪我们吗?你这个诱饵刚好反过来了。你并未引出我们的猎物,却引导我们来到猎物的巢穴。” “我可否坐下来,”程尼斯说,“用图解法为你解释一件事?拜托。” “你给我乖乖站好。” “好吧,我站着说也一样。你认为骡一直在跟踪我们,是因为通讯线路中有个超波中继器吗?” 核铳仿佛微微颤动了一下,不过程尼斯不敢肯定。他继续说:“你看来并不惊讶。可是,我不想浪费时间怀疑你是不是装的。没错,我晓得这件事。现在,我已经向你证明,我知道一些你以为我不知道的事。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,是你并不知道、而我也确定你不知道的一件事。” “程尼斯,你的开场白实在太长了。我以为你捏造谎言的效率应该很高。” “我没有捏造任何事。叛徒当然存在,称之为敌方特工也可以。然而,骡是透过一个迂回的管道知晓这件事的。你可知道,他手下的某些‘回转者’似乎被人动了手脚。” 核铳这回的确晃了一下,绝对错不了。 “普利吉,我要特别强调这一点。这就是他需要我的真正原因,因为我并不是‘回转者’。难道他没有向你强调过,他需要一名‘非回转者’吗?他到底有没有告诉你这个真正的理由?” “程尼斯,试试别的谎言吧。假使我对骡起了异心,自己一定会察觉。”普利吉赶紧悄悄审视自己的心灵。感觉完全一样,根本没有变化。显然是这个人在说谎。 “你是指你仍旧感到对骡忠心耿耿。也许吧,因为忠心并未受到干扰。骡说过,那太容易被发现了。可是你精神上感觉如何?是不是迟钝了?这趟旅程从开始到现在,你是否始终觉得很正常?或者偶尔会有奇怪的感觉,好像不能完全控制自己。你想干什么?想拿铳口在我肚子上硬生生戳个洞吗?” 普利吉将核铳抽回半英寸。“你到底想要说什么?” “我想说你已经被干扰了。我说你已经受到控制。你没有看到骡将超波中继器安装在舰上,你没有看到任何人做这件事。我猜,你只是突然发现它在那里,和我一样是无意中发现的。你却马上假设那是骡安置的,而从那时候起,你就一直假设骡在跟踪我们。当然,你手腕上戴的通讯器,可以用特殊波长瞒着我和星舰联络。你以为我都蒙在鼓里吗?”他越说越快,越说越愤慨,原先装出的冷漠早已被凶恶取而代之。“可是,一路跟踪我们的人并不是骡,根本不是他。” “不是骡,那是什么人?” “嗯,你认为是什么人呢?在我们升空当天,我就发现了那个超波中继器。可是我并没有想到骡身上。这种事,他没有理由那么迂回。你看不出那是个荒谬的推论吗?假使我是叛徒,而他也知道了,他可以轻而易举令我‘回转’,让我变得像你一样。然后,他就能从我心中打探出第二基地的秘密位置,没有必要把我送到银河的另一端。你自己能够对骡隐藏任何秘密吗?反之,假如我根本不知道,我就无法带他到那里去。所以不论怎么说,他都不该派我出来。 “显然,超波中继器一定是第二基地特务放置的。因此不难推测到底是谁在跟踪我们。如果你那珍贵的脑袋没有受到干扰,又怎么可能上这个当呢?你会有这种大愚若智的想法,这算哪门子正常?我会把一艘星舰带给第二基地?他们要星舰做什么? “普利吉,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你。除了骡以外,你是最了解联盟内情的人。骡对他们来说是危险人物,而你却不是。正因为如此,他们才会在我心中注入探索的方向。当然,假使我光用‘透镜’漫无目标地摸索,是万万不可能找到达辛德的。这点我心知肚明。但我也知道是第二基地在图谋我们,知道是他们在操纵这一切。所以何不将计就计呢?这是个尔虞我诈的心理战。他们想逮住我们,而我们想知道他们的大本营——谁能够唬住对方,谁就是最后的赢家。 “可是如果你一直拿核铳比着我,我们可就输定了。你这么做显然身不由己,是受到他们的操控。普利吉,把核铳给我。我知道你觉得不该这么做,可是这个念头不是你自己的,而是第二基地注入你心中的。普利吉,把核铳给我。让我们同心协力,面对即将来临的大敌。” 一股迷乱的情绪不断升高,令普利吉感到恐惧。诡辩!自己会错得这么离谱吗?为什么永远要怀疑自己?为什么不能肯定任何事?是什么使得程尼斯的话听来那么可信? 诡辩! 抑或是他饱经磨难的心灵,正在对抗另一名入侵者? 自己是否分裂成了两个人? 他模模糊糊地看到程尼斯站在自己面前,伸出一只手来——突然间,他知道自己要将核铳交出去了。 正当他的手臂肌肉准备收缩,做出这个动作之际,身后的门却缓缓打开——他连忙回过头去。 在广大的银河中,或许有些相貌相似的人,会让别人在普通情况下也可能认错。此外,在某些特殊情况下,还会有人将毫不相像的人混淆不清。然而,这两种情形都不可能发生在骡身上。 普利吉心中所有怒火,都无法抵挡一股突然间席卷而来的精神洪流。 就体格而言,骡在任何情况下都居于劣势,如今也不例外。 他现在的穿着令他看起来十分滑稽。由于身上包着厚重的衣物,他显得比平常臃肿,却仍然较普通人瘦弱。他将脸部蒙起来,只露出特大号的鹰勾鼻,被寒冷的空气冻得通红。 他活像大难不死的生还者,再也没有更恰当的比喻了。 他说:“普利吉,握紧核铳。” 程尼斯耸耸肩,自己找位子坐了下来。骡转过身对他说:“此地的情感氛围似乎极为杂乱,而且有相当程度的冲突。你说除了我,还有别人跟踪你们,这究竟是什么意思?” 普利吉突然插嘴道:“阁下,在我们的星舰上放置超波中继器,是不是您的命令?” 骡将冷漠的双眼转向普利吉。“当然是我。整个银河系,除了行星联盟,还可能有别的组织拥有这种装置吗?” “他说……” “好啦,将军,他在这里。不需要由你转述他的话。程尼斯,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些什么?” “是的,阁下,不过我显然搞错了。我本来以为,超波中继器是第二基地的奸细放置的,而我们被引到这里来,则是出于第二基地的阴谋,我正准备要反击呢。此外,我还有一个感觉,将军多多少少受到了他们的控制。” “听你的口气,好像你现在不这么想了。” “恐怕我搞错了。否则,刚才进门的就不会是您了。” “好吧,那么,让我们来厘清这个问题。”骡脱去厚实且附有电热装置的外套,“你不介意我也坐下吧?现在——我们很安全,完全不必担心有任何人闯进来。在这个冰封的星球上,所有的本地人都不会想靠近此地。这一点,我能向你们保证。”他用冷酷的语调,强调着自己的力量。 程尼斯故意表现出厌恶。“有什么不可见人的?是不是有人会来奉茶,还会有舞娘出来表演?” “大概没有。年轻人,你的理论该怎么解释?你说第二基地分子正在追踪你们,用的却是只有我才拥有的装置,还有——你说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?” “阁下,这很明显,为了解释所有已知的事实,似乎只能说我的脑子被灌输了一些概念……” “也是那批第二基地分子干的?” “我想,不可能有别人。” “那么你并没有想到,假如某个第二基地分子为了自己的目的,因而强迫、驱策,或是诱骗你到第二基地自投罗网——我猜你会认为他和我用的是类似手法,不过我要提醒你,我能植入他人心中的只有情感,并不包括概念——反正,你并没有想到,他如果能做到这种事,就大可不必用超波中继器追踪你。” 程尼斯猛然抬起头来,被元首的大眼睛吓得一阵心悸。普利吉则在喃喃自语,他的松懈明显地反映在松弛的肩膀上。 “没错,”程尼斯答道,“我并没有想到。” “然而,假如他们不得不追踪你,就没有能力左右你。而在不受支配的情况下,你不可能这么顺利地一路找来这里。这一点,你想到过没有?” “也没有。” “为什么呢?难道说你的智力突然降低了那么多吗?” “阁下,我现在只能以一个问题来答复您。您是否也要加入普利吉将军的阵营,跟他一起来指控我是叛徒?” “如果答案是肯定的,你能为自己辩护吗?” “我唯一的辩解,刚才已经对将军说过了。假使我真是叛徒,知道第二基地的下落,您就可以令我‘回转’,直接从我心中探得那个秘密。倘若您认为有需要追踪我,那就代表我在事先并不知情,因此绝不是叛徒。我准备用这个矛盾,来答复您提出的矛盾。” “那么你的结论呢?” “我并不是叛徒。” “这点我必须同意,因为你的论证无懈可击。” “那么我可否请问您,为何要暗中跟踪我们?” “因为对于所有的已知事实,其实还有第三种解释。你和普利吉两人,都分别以个人观点解释了部分事实,但并非全部。而我——如果你们愿意花点时间听我说——可以把一切解释得很圆满。我尽量长话短说,以免你们听得不耐烦。坐下来,普利吉,把你的核铳交给我。我们不会有危险,不论屋里屋外,都不会再有人想攻击我们。事实上,连第二基地也不会了。程尼斯,这都是你的功劳。” 室内的照明是罗珊通用的电力白炽灯。孤单单的一个灯泡吊在天花板上,昏黄的灯光映出三道人影。 骡说:“既然我感到有必要追踪程尼斯,显然我期待能有所收获。由于他以惊人的速度直奔第二基地,我们可以合理地假设,那正是我所期待的结果。但我并没有直接从他那里获得任何情报,所以一定有什么东西阻止了我。事实便是如此。当然,程尼斯知道真正的答案,而我也知道。普利吉,你懂了吗?” 普利吉顽固地说:“阁下,我不懂。” “那么让我来解释一下。能够知道第二基地的位置,又能不让我刺探到的,其实只有一种人。程尼斯,恐怕你并不是叛徒;事实上,你就是第二基地分子。” 程尼斯双肘撑在膝盖上,身子向前倾,从愤怒而僵硬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话:“您有什么直接证据?演绎式的推论今天已经两度触礁。” “程尼斯,我当然也有直接证据,这相当简单。我曾经告诉你,我的手下被人暗中动了手脚。这项阴谋的主使者,显然必须是:一、非回转者;二、与事件中心极为接近的人。这个范围虽然很大,却并非没有界限。程尼斯,你一向太成功了。大家都太喜欢你,你的一切太顺利了。我不禁纳闷—— “于是我征召你主持这次的远征,而你并没有拒绝。我趁机观察你的情感,发现你并未感到困扰。程尼斯,你的胸有成竹表演得太过火了。面对这么重大的任务,任何一个正常人,不论他的能力多强,都难免会有几丝犹豫。你心中完全没有这种反应,这代表你若不是白痴,就是受到外力的控制。 “想知道真相其实很简单。我趁你松懈的时候,突然一把抓住你的心灵,并在同一瞬间注入悲痛的情绪,随即又将它释放。而你马上显露出愤怒,配合得天衣无缝,我可以发誓那是一种自然反应,但那只是我最初的想法。因为当我左右你的情感时,在你压抑住真正的反应之前,有那么一刹那,你的心灵曾试图反抗。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反应。 “没有任何人能够反抗我,即使是那么短暂的瞬间,除非他具有和我类似的精神控制力。” 程尼斯的声音低沉而苦涩。“哦,是吗?那又怎么样?” “那就代表你死定了——因为你的确是第二基地分子。你必须被处决,我相信你早就知道。” 程尼斯又看到一把指着自己的核铳。然而这次控制铳口方向的,并非他轻而易举就能左右的普利吉,而是一个与他一样成熟、一样强固的心灵。 他能用来扭转局势的时间却少之又少。 接下来发生的事,实在是难以用文字描述。因为笔者与常人无异,只具有普通的感官,而且没有控制他人情感的能力。 简单地说,在骡的拇指即将扣下扳机的一瞬间,程尼斯心中转了无数的念头。 此时,骡的心灵被坚毅果断的决心所占据,绝不会有半分犹豫。从骡决心扣下扳机,到高能光束射中目标,程尼斯事后若有兴趣计算一下,会发现可资利用的时间仅有五分之一秒。 只有那么一点点时间。 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,骡发觉程尼斯大脑的情感势能陡然高涨,自己的心灵却并未感受到任何冲击。与此同时,一股纯粹而令人战栗的恨意,从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袭来。 正是这个新来的情绪,将他的拇指从扳机旁弹开。除此之外,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做到这一点。而几乎在他改变动作的同时,他也完全体认到一个新的情势。 就戏剧观点而言,应该用定格画面来处理这个重大变化。且先说骡,他的拇指离开了核铳,双眼仍旧紧盯着程尼斯。再说程尼斯,他浑身紧绷,还不太敢张口喘气。最后再说倒在椅子里的普利吉,他全身痉挛,每一块肌肉都在拼命抽搐,每一条肌腱都扭曲变形;训练有素的木然脸孔化作一张死灰的面具,上面布满可怕的恨意。他的双眼则紧紧地、直直地、目不转睛地盯在骡身上。 程尼斯与骡只交换了一两个字——仅仅一两个字,对他们这种人而言,就能完全表露情感与意识,足以达到相互了解与沟通的目的。但由于我们先天的限制,想要叙述这段经过,必须将他们交换的讯息翻译成文字,包括已经进行过的,以及即将进行的“对话”。 程尼斯紧张地说:“第一公民,你现在是腹背受敌。你无法同时控制两个心灵,因为我是其中之一——所以你得作出选择。普利吉已经脱离‘回转’状态,我打开了他的心灵枷锁。他现在又是当年的普利吉,是那位将你视为自由、正义和一切神圣事物的公敌,那位曾经试图行刺你的普利吉。此外他也知道,在过去五年间,你把他贬为一条摇尾的走狗。我暂且压制住他的意志,不让他有所行动,可是假如你杀了我,就没有人控制他了。在你根本来不及将铳口转向,甚至将精神力量转向之前——他就会把你解决。” 骡相当了解目前的情势,因此他纹风不动。 程尼斯继续说:“倘若你转移精神力量去控制他或杀掉他,或是作出任何行动,你就来不及再回过头阻止我。” 骡仍旧没有任何动作,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。 “所以说,”程尼斯道,“抛开核铳吧。让我们两人公平对决,你可以把普利吉要回去。” “我犯了一个错误。”骡终于开口,“我在面对你的时候,不该让第三者在场。这样做,引进了太多变数。我想,我必须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。” 他随手将核铳抛到地上,又将它踢到房间另一端。与此同时,普利吉瘫成一团沉沉睡去。 “他清醒后,便会恢复正常。”骡轻描淡写地说。 从骡准备按下扳机,到他丢弃核铳为止,整个情势的逆转,只经过了一点五秒的时间。 但是在骡的潜意识边缘,程尼斯及时发现一丝飘忽的情绪。那仍旧是信心十足的得意之情。 06 一人,骡与第三者 这两个人表面上看来轻松自在,实际上刚好相反——他们体内每一根职司情感侦测的神经,都紧张得不停在颤抖。 这么多年来,骡第一次对自己的手法动摇信心。程尼斯心知肚明,虽然他暂时能自保,却是全力以赴的结果——对方的攻击则不费吹灰之力。在这场耐力比赛中,程尼斯明白自己迟早会败下阵来。 但他万万不该动这个念头。将情感弱点暴露给骡,无异于献给他一柄致命武器。在骡的心灵中,已经隐约浮现一丝不同的情绪——胜者的情绪。 设法争取时间…… 其他人为什么迟迟不来?骡正是因此而信心满满吗?他的对手究竟知道哪些他不知道的事?他紧盯着对方的心灵,可是毫无发现。他若能看透他人的心思就好了,不过…… 程尼斯猛力煞住纷乱不堪的思绪。他只让精神集中在一个念头:设法争取时间…… 程尼斯说:“既然你已经确定我是第二基地分子,而在我们借着普利吉小斗一番之后,我也不想再否认了。可否请你告诉我,我为什么要到达辛德。” “喔,不。”骡哈哈大笑,笑声高亢而充满自信。“我可不是普利吉,我不需要对你作任何解释。你有许多自以为是的理由。不管那些理由是什么,你的行动既然符合我的需要,我就懒得再追问。” “在你对这件事的认知中,却一定还有盲点。达辛德真是你要找的第二基地吗?普利吉对我提过你以前的努力,还有那位成为你的工具的心理学家——艾布林?米斯。在我的……嗯……轻微的鼓励下,他不时会透露一些历史。第一公民,你回想一下艾布林?米斯。” “我何必那么做?”声音充满自信! 程尼斯感到那股自信即将满溢,似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,骡本来可能还残存的不安情绪渐渐消失无踪。 他尽力克制住强烈的绝望感,又说:“那么,你并没有什么好奇心?普利吉告诉我,米斯曾经大吃一惊。他拼了命也要争取时间,想尽早警告第二基地。为什么?为什么呢?后来艾布林?米斯死了,第二基地未曾接到警告。可是,第二基地至今依然存在。” 此时骡露出真心的微笑,程尼斯惊觉一股残酷的情绪突然逼近,又在下一瞬间撤回。骡答道:“不过第二基地显然接到了警告。否则,拜尔?程尼斯如何又为何会到卡尔根进行活动,对我的手下动手脚,还妄想对我耍阴谋诡计?第二基地当然接到了警告,只不过太迟了点。” “那么,”程尼斯故意流露出同情的情绪,“你甚至不知道第二基地是什么样的组织,那些具有更深含意的事件,你也不明白它们的真正意义。” 设法争取时间! 骡感觉到了对方的揶揄,他的眼睛眯起来,并闪出一丝敌意。他习惯性地用四根指头摸摸鼻子,再陡然迸出一句:“我就让你说个过瘾吧。第二基地究竟有什么秘密?” 程尼斯刻意改用普通的语言,不再使用情感讯息符号。他说:“据我所知,最令米斯感到疑惑困扰的,是包围着第二基地的重重神秘。当初,哈里?谢顿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设立这两个基地。第一基地一切光明正大,短短两个世纪就威震半个银河系。反之,第二基地始终隐藏在黑暗的深渊。 “除非你能体验那个垂死帝国当年的学术气氛,否则不可能了解其中的道理。至少在思想上,那是个宏伟的大时代,各式各样的思潮百家争鸣。当然,当时已有文化倾颓的征兆,因为进一步的思想发展遭到了防堵。谢顿之所以能声名大噪,正是因为他和那些学术绊脚石抗争到底。他释放的最后一点创造性火花,不但辉映着第一帝国的落日残照,更预示了第二帝国的旭日初升。” “非常戏剧化。后来呢?” “因此,他根据心理史学的定律,亲手创立了两个基地。可是他比任何人更清楚,那些定律并非绝对的。他从未创造任何成品,只有退化的心灵才需要所谓的成品。他的心血结晶是一种不断演化的机制,而第二基地正是演化的原动力。我们——短命行星联盟的第一公民,我告诉你——我们才是谢顿计划的守护者。我们才是!” “你想拿这些话为自己壮胆吗?”骡用轻蔑的语气问,“还是你想要说服我?无论是第二基地、谢顿计划或第二帝国,我一概不屑一顾;它们无法激起我一点点的同情、怜悯、责任感,或是任何你试图投射给我的情感。从现在开始,可怜的傻子,你得用过去式来描述第二基地,因为它被摧毁了。” 当骡站起身来,向对方走近时,程尼斯发觉压迫自己心灵的情感势能陡然增强。他拼命抵抗,却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爬动,在无情地敲击与扭搅他的心灵。 他发觉自己已经背对着墙壁,而骡就在他面前,皮包骨的双臂叉在腰际,嘴唇在硕大无比的鼻子下扯出一个可怖的笑容。 骡又开口说:“程尼斯,你的游戏该结束了。你们这些人——所有那些曾经隶属第二基地的人,都已经是过去式!过去式! “你或许不动一根指头就能把普利吉击倒,抢走他的核铳,却只是一个劲对他喋喋不休,你到底是在等什么?你其实是在等我,好让我来到时不至于太起疑,对不对? “只可惜我根本不必起疑。第二基地的程尼斯,我早就看穿你,彻底看穿你了。 “但你现在又在等什么呢?你仍旧拼命对我滔滔不绝,好像能用声波把我禁锢在椅子上。而你在说话的时候,心中从头到尾都在等待、等待、等待。可是根本不会有任何人到来,你所等待的人——你的盟友一个也不会来。程尼斯,你落单了,这种情况永远不会改变。你知道为什么吗? “因为你的第二基地对我完全估计错误。我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:他们以为我跟踪你到了这里,就可以让他们任意宰割。你的确是一个诱饵,用来引出这个可怜、愚蠢、孱弱的突变种——他是多么热衷于建立一个帝国,因而对脚下明显的陷阱视而不见。可是,我现在是他们的阶下囚吗? “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到,无论我到哪里,几乎都有舰队跟随。面对我的舰队,不论是哪一支,他们都完全束手无策。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到,我不会为了谈判而按兵不动或静观其变。 “十二个小时前,我的舰队已经开始对达辛德发动攻击,他们的任务执行得相当、相当彻底。达辛德如今已是一片焦土,人口集中地区全被夷为平地。根本没有出现任何抵抗。程尼斯,第二基地已经不复存在——而我,我这个丑怪孱弱的畸形人,终于成为全银河的统治者。” 程尼斯唯有缓缓摇头叹息。“不可能——不可能——” “可能——可能——”骡模仿着他的语气,“你很可能是最后一名幸存者,却也活不了多久了。” 接着,出现了一阵短暂而意味深长的停顿。忽然间,程尼斯感到心灵深处被贯穿了,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,令他几乎发出呻吟。 骡及时收回精神力量,喃喃说道:“不够,你并没有通过测验。你的绝望是装出来的。你的恐惧感不够强烈,那并非理想破灭该有的反应,只是个人面对生死关头的微弱恐惧。” 骡伸出瘦弱的手掌,轻轻扼住程尼斯的喉头,程尼斯偏偏无法挣脱。 “程尼斯,你是我的保障。万一我低估了任何事,你可以提醒我,还能够保护我。”骡的双眼向下凝视他,坚决地要得到答案。 “程尼斯,我的计算都正确吗?我是否智取了你们第二基地的人马?达辛德被摧毁了,程尼斯,彻彻底底摧毁了,但你的绝望为何还是假装的呢?真相究竟是什么?我一定要知道真相和实情!说话,程尼斯,说话啊。是不是我洞察得还不够透彻?危险依然存在吗?程尼斯,你说话啊。我到底做错了哪一点?” 程尼斯感到一字一句从口中扯出来,完全违背自己的意愿。他咬紧牙关,咬住舌头,还绷紧了喉咙的每一根神经。 那些话仍旧脱口而出。他大口喘着气,任由那股力量拉扯着他的喉咙、舌头、牙齿,一路将那些话硬扯了出来。 “真相是,”他尖声道,“真相——” “对,真相。我还有什么没做到的?” “谢顿将第二基地设在这里。我早就说是这里,我并没有说谎。当初那些心理学家来到这个世界,控制了本地的居民。” “达辛德吗?”骡再度深入对方翻腾而痛苦的心灵,毫不留情地肆意翻找。“我已经毁灭了达辛德。你知道我要什么,快告诉我。” “不是达辛德。我说过,第二基地分子也许不是表面上的掌权者;达辛德只是傀儡……”这些话说得含混不清,每个字都违背了这位第二基地分子的心意。“罗珊……罗珊……罗珊才是你要找的世界……” 骡松开手,程尼斯马上痛苦地缩成一团。 “你原来想要骗我吗?”骡轻声地说。 “你的确上当了。”这是程尼斯最后一点垂死的反击。 “可是你们并没有争取到足够的时间。我一直和我的舰队保持联络。解决了达辛德之后,下一个目标就是罗珊。不过首先——” 程尼斯感到令人无法忍受的黑暗扑天盖地而来,他自然而然伸出手臂,挡在痛苦不堪的双眼之前,却无法阻挡这波攻势。这片黑暗几乎令他窒息,他还觉得受创的心灵蹒跚地向后退,退到永恒的黑暗中——那里有个得意洋洋的骡,好像一根开怀大笑的火柴棒,又粗又长的鼻子在笑声中不停摇摆。 笑声不久便逐渐消退,只剩下黑暗紧紧拥抱着他。 直到另一种感觉突然迸现,仿佛是一道锯齿状的强烈闪电,才终于驱走无边的黑暗。程尼斯渐渐清醒过来,视觉也慢慢恢复,噙着泪水的双眼已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像。 头痛简直令他无法忍受,而他必须承受着巨大的痛楚,才能将一只手抬到头部。 显然,他还活着。他的思绪好像一团羽毛,被气流卷起之后又缓缓落向地面,再度恢复静止。他感到体内充斥一股舒畅的暖流——那是从外面钻进来的。他强忍着巨痛,试着慢慢扭动颈部,却又带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痛楚。 现在门又打开了;第一发言者已经进入室内,站在门槛旁边。程尼斯想要说话,想要大叫,想要发出警告——舌头却僵住了,这才知道骡的威猛心灵仍未完全放开他,仍然钳制住他的发声器官。 程尼斯再度转动颈子。骡依旧在屋内,双眼冒出怒火。他不再张口大笑,却露出牙齿,展现一个狰狞的笑容。 程尼斯感觉到,第一发言者的精神力量正在他心中轻轻挪动,为他疗伤止痛。可是不久之后,它就遇到骡的防御,只经过短暂的缠斗便被击退,一阵麻木感再度袭向程尼斯。 怒火充满骡的瘦弱身躯,使他看来更加丑怪。他咬牙切齿地说:“又有一个人来欢迎我。”他的心灵伸出灵巧的触须,一直伸到室外,并且继续延伸——延伸—— “你是单枪匹马来的。”他说。 第一发言者点了点头。“我绝对只有一个人。我确有必要这么做,因为五年前,是我对你的未来计算错误。所以我有个小小的心愿,那就是由我自己独力扭转局势。不幸的是,我没想到你布下的‘情感禁制场’威力如此强大,花了我好多时间才破解。你有这般能耐,实在可喜可贺。” “我可不领情。”骡以凶狠的口气答道,“你少来这一套。你到这里来,是不是要用你那少得可怜的精神力量,援助你们这位即将崩溃的栋梁之才?” 第一发言者微微一笑。“哈,你称之为拜尔?程尼斯的这个人,已经圆满达成任务,由于他的精神力量远不及你,他的表现更加难能可贵。当然,我看得出来,你让他吃了不少苦头,即使如此,或许我们还是有办法使他完全康复。阁下,他是个勇敢的人。这个任务是他自愿的,虽然事前我们用数学推算出来,他的心灵受创的机会极大——这种下场比单纯的肉体残废更可怕。” 程尼斯在心中拼命挣扎,他想要说话,想要大声发出警告,可是偏偏做不到。他唯一能发出的只有恐惧——持续不断的恐惧—— 骡显得很冷静。“你当然知道达辛德被毁灭了。” “我知道,我们早已预见你的舰队会发动攻击。” “是的,不出我所料。可是你们未能阻止,嗯?”这回声音冷酷。 “没错,未能阻止。”第一发言者发出清晰的情感讯息符号,几乎全然是自怨自责与恶心憎恶的情绪。“对于这个错误,我必须承担比你更大的责任。五年前,谁能够想象你的力量会这么大?我们从一开始——当你攻下卡尔根的那一刻——就怀疑你拥有控制情感的能力。这点并不令我们惊讶,第一公民,我现在就能解释给你听。 “像你我所拥有的这种精神力量,其实不是什么崭新的异能。事实上,它始终潜伏在人类的大脑。大多数的人都能察觉他人最表层的情感,例如根据面部的表情、说话的语气等等。许多动物在这方面的天赋更高,它们使用嗅觉的本领出神入化,当然,牵涉到的情感则较为简单。 “人类这方面的潜力其实极大,可是一百万年前,随着语言的发展,情感直接接触的机能逐渐萎缩。我们第二基地最大的成就,就是唤醒这个沉睡的感官,使它至少恢复到某种程度。 “可是我们并非天生具有这些能力。百万年的退化是个艰难的障碍,我们必须锻炼这种感官,就像锻炼自己的肌肉一样。就这点而言,你得天独厚。你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。 “以上这些,我们都有能力计算出来。因此,我们也能计算出一个具有这种能力的人,在普通人的世界里所造成的效应。就好像明眼人到了盲人国那样——我们算出了夸大妄想对你的影响程度,认为我们已经有所准备。但是,我们忽略了两个重要因素。 “第一,你的精神力量有效范围极广。我们的精神接触,只能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施行,因此面对普通武器的时候,我们比你想象中更加无助。因为视觉扮演一个极重要的角色。而你却没有这种限制,我们现在已经确定,你不但能以精神力量控制他人,而且在视觉和听觉范围之外,仍然能和他们维持密切的情感联系。这一点,我们发现得太晚了。 “第二,我们原本不知道你有肉体上的缺陷,尤其是你把这个缺陷看得那么严重,甚至因此自称为‘骡’。我们只知道你是突变种,未曾预见你并没有生殖能力,因而忽略了你的自卑感所引发的异常心理。我们只是准备对付一名夸大狂,而不是精神严重错乱的偏执狂。 “我自己应该对这些失算负全部责任,因为当你攻陷卡尔根的时候,我已经是第二基地的领导者。在你打垮第一基地之后,我们终于发现一切真相——不过为时已晚——由于这个错误,导致达辛德数百万人送了命。” “你现在打算扭转乾坤吗?”骡的两片薄唇扭曲着,内心则汹涌着恨意。“你准备怎么做?把我养胖?帮我恢复男性雄风?将凄惨的童年从我的过去一笔勾销?你同情我的遭遇吗?你为我的不幸感到难过吗?对于我不得不做的事,我一点都不懊悔。当我最需要保护的时候,整个银河系没有半个人伸出援手,现在就让银河尽力自卫吧。” “你的这些情绪,”第一发言者说,“当然是过去的背景造成的,我们不应苛责——只该设法改变。达辛德的毁灭是无可避免的。否则另一个结果,是整个银河系遭到更严重的破坏,而且会持续数个世纪。我们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尽了最大的努力。我们尽可能撤离达辛德的居民,无法撤走的也尽量疏散。可惜的是,我们做到的比真正需要的少得太多,害得数百万人因而丧生——你不觉得遗憾吗?” “一点也不会——六小时内,罗珊的十万居民也全会死光,而我一样毫不遗憾。” “罗珊?”第一发言者迅速问道,并转身面向程尼斯。 程尼斯勉力维持着半坐的姿势,运用精神力量苦撑着。他觉得有两个心灵在自己身上决战,接着感到精神枷锁崩开了一瞬间,口中立刻吐出一大串话:“发言者,我彻底失败了。在您抵达之前十分钟,他逼我说出了真相。我无力抵抗他,这都是我的错。他已经知道达辛德不是第二基地,他已经知道罗珊才是。” 精神枷锁重新闭合,再度将他紧紧困住。 第一发言者皱着眉说:“我懂了。你现在计划怎么做?” “你真的不知道吗?你真的看不透这么明显的事实吗?刚才你在对我说教,告诉我情感接触的本质,用夸大狂、偏执狂等等字眼骂我的时候,我其实正忙着呢。我一直和我的舰队保持联络,而他们已经接到命令。六小时后,除非有什么原因让我收回成命,他们会开始轰炸整个罗珊,只留下这个小村庄,以及周围一百平方英里的范围。他们会彻底执行任务,然后全部降落此地。 “你还有六个小时,而在这六小时中,你无法击倒我的心灵,也不能拯救整个罗珊。” 骡摊开双手,再度发出狂笑,第一发言者则似乎无法接受这个新的情势。 他说:“另一条路呢?” “为什么一定要有另一条路?另一条路对我绝对没有好处。我该心疼罗珊居民的性命吗?或许,假如你们允许我的星舰安然降落,而且你们全部——第二基地所有的人马——都置于我的精神控制之下,让我感到满意,我会考虑撤回轰炸的命令。能掌握这么多高智力的头脑,想必是很值得的事。不过这样做可能得花很大的力气,或许根本得不偿失,所以我并不特别希望你会同意。第二基地分子,你怎么说呢?你究竟有什么武器,能够对付一个至少和你旗鼓相当的心灵,以及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强大舰队?” “我有什么武器?”第一发言者慢慢将这个问题重复一遍,“我什么都没有——除了一点点——一点点连你也不知道的情报。” “那就快说,”骡哈哈大笑,“说得天花乱坠吧。即使你是一条泥鳅,这回也逃不出我的掌心。” “可怜的突变种啊,”第一发言者说,“我根本就不想逃。问问你自己——为什么拜尔?程尼斯会被送到卡尔根当诱饵?拜尔?程尼斯虽然既年轻又勇敢,可是他的精神力量跟你相比,和这位正在呼呼大睡的军官汉?普利吉也差不多。为什么我不亲自出马,或者选派我们其他的领导者,那些和你势均力敌的人,来执行这项任务呢?” “或许,”骡以万分的信心答道,“你还没有笨到那种程度。可能你也明白,你们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。” “真正的理由其实更合逻辑。你知道程尼斯是第二基地分子,他没有能力瞒过你这一点。此外,你也知道他不是你的对手,所以不怕将计就计,索性依照他的计划跟踪至此,以便最后反过来制住他。假使当初是我去卡尔根,由于我会对你构成真正的威胁,你很可能会杀掉我。即使我将身份隐藏得很好,因而保住性命,也很难让你从太空一路跟踪我到这里。正是因为你觉得胜券在握,才会被引诱出来。假使你留在卡尔根,在你的人马、你的武器、你的精神力量重重保护之下,第二基地倾全力也动不了你一根汗毛。” “老泥鳅,我的精神力量仍旧存在。”骡说,“而我的人马、我的武器也并非远在天边。” “完全正确,但是你并不在卡尔根。你如今身在达辛德王国境内,而你以为达辛德就是第二基地,认为一切都合情合理。这是我们精心策划的结果,因为你是个精明至极的人物,第一公民,你只相信合乎逻辑的事。” “说得很对,但那只能让你们暂时得意一下。我还有时间从你们的程尼斯口中挖掘出真相,而我也至少还有头脑,知道这种真相应该存在。” “不过我们这一方,还没有狡诈到那种程度的一方,已经料到你会采取这个行动,所以特别为你准备了拜尔?程尼斯。” “那我确定他有负所托,因为我将他的脑子掏得一干二净。他的心灵在我脚下颤抖,对我完全开放、完全赤裸。当他说罗珊就是第二基地的时候,说的是百分之百的实话。我已经把他的心灵整个摊开辗平,检视了每一个微观的隙缝,再小的谎言也无所遁形。” “非常正确,比我们预料中的还要好。我已经对你说过,拜尔?程尼斯是一名志愿者。你知道他志愿做的是什么事吗?在他到卡尔根去投效你之前,接受了一种彻底的心灵改造手术。你认为这样做能不能瞒得过你?假使拜尔?程尼斯未曾接受手术,你以为他有可能骗得了你吗?其实,拜尔?程尼斯自己也被蒙在鼓里,不过那是必须的,也是他自愿的。在心灵的最深处,拜尔?程尼斯老老实实地相信罗珊就是第二基地。 “三年来,我们第二基地在达辛德王国布置的这一切,就是为了等你自投罗网。我们已经成功了,对不对?你找到达辛德,进而又找到罗珊——到此为止,线索就断了。” 骡猛然站起来。“难道你敢说,罗珊也不是第二基地?” 倒在地上的程尼斯,感到第一发言者传来一股力量,将他的精神枷锁完全扯裂。他一跃而起,不可置信地大吼道:“您说罗珊并不是第二基地?” 他所有的记忆,心中的各种知识,一切的一切——此时全部混淆不清,模模糊糊地绕着他打转。 第一发言者微微一笑。“第一公民,你看,程尼斯像你一样烦乱。当然,罗珊并不是第二基地。我们难道疯了吗,竟然会引领我们最强大、最危险的敌人,来到我们自己的世界?喔,不会的! “第一公民,倘若你执迷不悟,就让你的舰队来轰炸罗珊吧。让他们尽力摧毁一切吧。因为他们顶多只能杀掉程尼斯和我自己——可是这样做,丝毫无法改善你目前的处境。 “第二基地的远征军早在三年前就来到罗珊,一直以本村长老的身份在活动,而他们昨天已经离开此地,正在前往卡尔根途中。当然,他们会避开你的舰队,而且至少能比你早一天到达卡尔根,因此我敢把一切都告诉你。除非我收回成命,否则等你回到卡尔根,将会面对一个叛乱四起、四分五裂的帝国,只剩随你来这里的舰队会继续效忠。他们绝不可能以寡敌众。此外,第二基地的人马将渗入你的后备舰队,确保你无法将任何人重新‘回转’。突变种,你的帝国完了。” 骡缓缓垂下头,愤怒与绝望占满他的心灵。“是的。太晚了——太晚了——现在我懂了。” “现在你懂了,”第一发言者附和着,“现在你又不懂了。” 骡的心灵因绝望而门户大开,第一发言者早已蓄势待发,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刻钻进去。他只花了万分之一秒的时间,就顺利完成对骡的改造。 骡抬起头来,问道:“那么我应该回卡尔根去?” “当然。你感觉如何?” “感觉非常好,”他皱起眉头,“你是谁?” “有什么关系吗?” “当然没有。”他抛下这个念头,拍拍普利吉的肩膀。“醒醒,普利吉,我们要回家了。” 两小时后,拜尔?程尼斯终于觉得行动自如了。他说:“他不会再想起来吗?” “永远不会。他会保有他的精神力量以及他的帝国——但是他的动机完全改变了。第二基地这个概念如今成为一片空白,而他也变成一位和平主义者。而且从今以后,他会比以前快乐得多,就这样度过他的余生。由于身体机能失调,他没有几年好活了。然后,一旦他死了,谢顿计划便会继续——总会继续下去的。” “这么说的话,”程尼斯追问,“罗珊真的不是第二基地?我可以发誓——我告诉您,我明明知道。我可没有精神错乱。” “程尼斯,你没有精神错乱,正如我所说,你只是被改造了。罗珊并不是第二基地。走吧!我们也该回家了。” 最后插曲 拜尔?程尼斯坐在贴满白色瓷砖的小房间中,让心灵完全放松。对于目前的生活,他感到相当满意。房间里有墙壁、有窗户,外面还有草地。它们却没有名字,它们只是“东西”。室内还有一张床,一把椅子,床脚的屏幕则呆板地放映着书籍的内容。护士每天进来几回,为他送来食物。 起初,他并未试图将听到的零星声音拼凑起来,例如下面两个人的对话。 其中一个人说:“现在的症状是完全的失语症。这表示清理干净了,我想他没有受到什么伤害。接下来需要做的,只是将他原来的脑波记录输回去。” 他把那些声音硬背下来。不知道为什么,那些声音好像十分特殊——似乎代表某种意义。可是又何必操这个心呢? 还不如乖乖躺在这个“东西”上面,看着前方那个“东西”的色彩变幻。 然后有一个人走进来,对他做了一件事。于是他沉沉睡去,睡了很久很久。 醒来之后,“床”突然就是“床”了。他知道自己在医院里,硬记的那些声音也都有了意义。 他坐起来,问道: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 第一发言者就在旁边,他说:“你在第二基地,你的心智,你原来的心智,已经恢复了。” “是的!是的!”程尼斯想起了自己是谁,因而感到无比的骄傲与喜悦。 “现在告诉我,”第一发言者说,“你知道第二基地在哪里吗?” 真相如巨浪汹涌而来,程尼斯却没有立即回答。像当年的艾布林?米斯一样,他只是体会到一阵巨大而令人麻木的惊愕。 最后他终于点点头,说道:“银河众星在上——现在,我知道了。” 第二篇 基地的寻找 艾卡蒂?达瑞尔:小说家,生于基地纪元362年1月5日,卒于基地纪元443年11月7日。虽然艾卡蒂?达瑞尔的作品以小说为主,传世之作却是她为祖母贝泰?达瑞尔所写的传记。这本传记根据第一手资料写成,数世纪以来,一直是关于骡以及那个时代的权威资料……与著名的小说《未归档的记忆》一样,她所写的《一而再,再而三》生动地反映了卡尔根社会在“大断层”早期的繁华生活。据说,那是根据她少年时期亲访卡尔根的见闻…… ——《银河百科全书》 07 艾嘉蒂娅 艾嘉蒂娅?达瑞尔以稳重的语调,对着听写机的输入端朗读道:“谢顿计划的展望,艾?达瑞尔作。”然后她暗自想到,有朝一日自己成为大作家,要用“艾卡蒂”这个笔名发表所有的不朽之作。就只用艾卡蒂,不要冠上任何姓氏。 而“艾?达瑞尔”这样的署名,则是“作文与修辞”这门课的作业所规定的格式——真没品味。同班其他同学也都得这样做,只有丸里萨斯?旦例外,因为当初他以那种方式念出自己的名字,全班同学就笑成一团。“艾嘉蒂娅”则是小女孩的名字,只因为祖母小时候用过,她就要被迫接受;她的父母连一点想象力也没有。 前天是她的十四岁生日,大家应该体认到一个简单的事实,那就是她已经长大成人,该改口叫她“艾卡蒂”了。她突然撅起嘴来,因为她想起父亲刚才勉强将视线从阅读镜移开一下,抬起头来说:“可是,艾嘉蒂娅,如果你想假装自己已经十九岁,等到二十五岁的时候,男生们都会以为你已经三十了,你该怎么办?” 她正坐在自己专用的大号扶手椅中,两只手臂伸展开来,抬头便能看见梳妆台上的镜子。她的一只脚丫挡住了一点视线,因为拖鞋正挂在拇指上摇晃着。于是她将脚收回来,把身子坐端正,脖子很不自然地伸得笔直。这样一来,她觉得自己又长高两英寸,身材因而显得雅致多了。 她花了一点时间,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的脸庞——太胖啦。于是她紧抿着嘴,将下巴往下伸半英寸,再从各个角度观察这张人工的瘦弱面容。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,再将湿润的唇微微撅起。然后她缓缓垂下眼睑,表现出历尽沧桑的世故——喔,天哪,双颊为什么是粉红色的,真丑。 她试着将手指摆在双眼外缘,把眼角微微扯斜,装出内围星系妇女那种神秘而具异国风情的慵懒状。可是这么一来,双手就把脸孔遮住一半,没法看清楚自己的容颜。 她抬起下巴,又想照照自己的侧面。她将眼珠尽量瞥向镜子那一侧,脖子也扭得有些酸疼。此时,她故意用低八度的声调说:“真的,爸爸,如果你以为我会有一点点在乎那些笨男生怎么想,你就实在……” 她忽然想起手中的听写机仍然开着,于是垂头丧气地说:“喔,天哪。”并顺手将它关掉。 听写机仍然吐出半张淡紫色的纸,纸张左侧还有美丽的桃色花边,上面赫然印着: 谢顿计划的展望 艾?达瑞尔作 真的,爸爸,如果你以为我会有一点点在乎那些笨男生怎么想,你就实在 喔,天哪。 她气急败坏地抽出那张纸,再将另一张卷进那台机器里面。 不过,她脸上的气恼表情很快就消失了,宽宽的小嘴巴扯出一个满意的笑容。她把那张纸凑到鼻端,优雅地闻了一下。没错,就该是这种高雅迷人的香味。纸上的笔迹也没话说。 这台机器是两天前送来的,是父亲送她的成年生日礼物。在此之前,她曾对父亲说:“爸爸,可是每一个人——班上每一个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志气的人都有一台。只有那些老古董才用打字机……” 推销员也对她父亲说:“我们这种听写机既小巧又灵活,别的型号通通比不上。它可以根据言语中的含意,列印出正确的文字和标点。它绝对是学习的好帮手,因为它会鼓励使用者注意发音和呼吸,好让它印出正确的字句。不用说,当然还要使用合宜而端庄的口气,才能得到正确的标点符号。” 不过当时看来,父亲只想帮她买一台普通的打字机,好像真把她当成一个老古董和老学究。 等到机器送来的时候,却正是她梦寐以求的那一款。她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,和十四岁的成年生日似乎不大相称。而那台机器列印出来的,则是纯粹女性化的娟秀字迹,看起来优雅、美观而迷人。 即使是那一句“喔,天哪。”听写机印出的字迹也十分有魅力。 可是无论如何,她必须循规蹈矩使用才行。所以她又端坐在椅子上,正经八百地把草稿放在面前,准备重新开始。她先缩腹再挺胸,小心翼翼地控制呼吸,然后以充满热情的语气,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朗诵道: 谢顿计划的展望 我们这些有幸能在本行星高效率、高素质的教育体系下受教育的学生,我确信,大家都对基地过去的历史了若指掌。 哈!爱尔金小姐,那个刻薄的老巫婆,一定会对这个开头十分满意。 基地过去的历史,几乎就是伟大谢顿计划的发展史。两者根本就是一体两面。可是如今大多数人心中的疑问,则是这个伟大而睿智的计划能否继续下去,或是会遭到严重破坏,或是也许早已被摧毁了。 想要了解这个问题,最好让我们先浏览一下,谢顿计划至今已对人类揭示的几个重点。 这部分很容易写,因为她上学期刚修过“近代史”这门课。 大约四个世纪前,当时第一银河帝国几乎已经瘫痪,眼看就要灭亡,有一个人——伟大的哈里?谢顿——预见了这个即将来临的末日。他与他的同僚利用心理史学——这门科学的辅杂数学如今早已失传—— 她忽然停下来,这里出现了小小的疑问。她确定“复杂”的“复”应该读第三声,可是机器选的字好像不大对劲。喔,别担心,机器是不可能出错的。 预测出了银河历史巨流的整体发展方向。他们得以发现一个事实:若放任历史自行发展,帝国必将崩溃瓦解,至少会有三万年的无政府动乱状态,之后才有可能建立一个新的帝国。 想要阻止帝国衰亡为时已晚,但是,至少还有可能缩短那段动乱时期。因此,谢顿计划的主要目的,是要使第一帝国与第二帝国的间隔缩短成一个仟年。如今过了将近四个世纪,花开花落,花落花开,而谢顿计划依旧继续运作。 哈里?谢顿在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,分别建立一个基地。他为这两个基地所选取的各种条件,得以诱发心理史学问题的最佳数学解答。其中之一,我们的基地,设立在这个端点星上,集中了帝国时期所有的物理科学。凭借着这些科学,基地足以抵抗周围蛮荒王国的攻击。那些王国毫无例外,都是不久前从帝国边缘脱离而独立的。 基地由于有一代代英勇睿智的领导者,例如塞佛?哈定、侯伯?马洛,因此很快就征服了那些短命的王国。这些英雄都能明智地诠释谢顿计划,并且领导我们克服 根据她的草稿,下面两个字也是“复杂”,但她决定不要再冒险。 艰难的情势。数个世纪过去了,基地各个世界仍旧缅怀他们的功绩。 终于,基地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商业体系,控制着安纳克里昂与西维纳星区的大部分,甚至击败苟延残喘的旧帝国,打败了帝国的最后一名大将——贝尔?里欧思。这时候,谢顿计划似乎再也没有任何阻碍。谢顿策划的每一个危机,都能在准确的时机出现,并且一一顺利化解。而每解除一个危机,基地便向第二帝国以及永久和平再迈出一大步。 此时, 念到这里,她一口气没喘过来,只能从牙缝中轻轻吐出这两个字。不过听写机照样将这两字印得清清楚楚、漂漂亮亮。 第一帝国最后的残余势力烟消云散,只剩下许多无能的军阀,统治着这块硕大的残躯。 “硕大的残躯”是她上周从惊悚片中学到的,不过爱尔金小姐一向只听古典音乐与教学节目,所以绝对不会露出马脚。 不料,冒出了骡这号人物。谢顿计划并未考虑到这个异人。他是个突变种,他的出现是无从预测的。骡具有奇异而神秘的力量,能控制并操纵人类的情感,使得所有的人都臣服于他的意志。他以惊人的速度成为一名征服者以及帝国的开创者。最后,他竟然还征服了基地。 但他从未完成一统银河的壮举,因为他势如破竹的第一波攻势,最后被一位睿智、勇敢、伟大的女性化解于无形。 现在她又碰到那个老问题:父亲向来不准她提到自己是贝泰?达瑞尔的孙女。可是人人都知道这件事,而且贝泰可算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女性,她的确以一己之力阻止了骡。 然而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,真正知晓的人少之又少。 哈!如果她得向全班朗读这篇作文,上面这句话就可以用神秘兮兮的语气来念,这样一来,一定会有人问她实情究竟如何。然后嘛,嗯,如果他们非问不可,自己就不得不说实话了,对不对?她在心中迅速转念,已经想到势必面对父亲的严厉质问,并且拟好一段听来委屈却振振有词的辩解。 经过五年的极权统治,又出现了一个变化,原因至今不明。总之,骡放弃了一切扩张政策。他在位的最后五年,实行的是开明专制。 有人说,骡的改变是由于第二基地的介入。然而,从来没有人发现另外那个基地的正确位置,也没有人知道它的真正作用,所以上述理论始终未被证实。 如今,距离骡的覆亡又过了整整一个世代。在骡倏来倏去之后,未来又将如何发展呢?骡干扰了谢顿计划,似乎已经令它四分五裂,但在他死后,基地随即复兴,如同从垂死恒星的灰烬中重生的新星。 上面这段是她的创作。 于是,端点星再次成为一个商业联邦的中心。它几乎恢复了沦陷之前的富庶与强盛,甚至变得更和平、更民主。 这个发展也在计划之中吗?谢顿伟大的梦想依旧健在吗?六百年后,真会有第二银河帝国兴起吗?我个人相信答案是肯定的,因为 这是最重要的部分。爱尔金小姐总是喜欢用红铅笔,批上一些又大又丑的评语:“但这只是叙述而已。你个人的心得呢?用心想一想!表达出自己的想法!洞察你的心灵深处!”洞察你的心灵深处,她可真了解人类的心灵,她那张丑脸一辈子没笑过…… 在我们的历史上,从未出现过如今这种大好的情势。旧帝国完全灭亡了,而骡的统治则结束了军阀割据的局面。银河外围大多数地区,都过着文明而和平的日子。 更重要的是,基地内部也比往昔健全许多。沦陷前的世袭市长专制时代结束了,基地再度恢复早期的民主选举。银河中再也没有持异议的独立行商世界,也不再有大量财富集中于少数人之手的不均与不公。 因此之故,我们没有理由畏惧失败,除非第二基地真对我们构成威胁。不过那些抱持这种想法的人,除了茫然的畏惧与迷信,无法提出任何证据。我认为,我们对自己、对国家、对伟大谢顿计划的信心,定能消除心中任何的疑虑, 嗯……这是可怕的陈腔滥调,不过作文的结尾总得写点这种东西。 所以我说—— 写到这里,《谢顿计划的展望》又不得不暂停,因为玻璃窗发出了轻微的敲击声。当艾嘉蒂娅撑着椅子扶手引颈而望时,竟然发现自己和窗外的一张笑脸遥遥相对。那是一名男子的脸孔,被竖在嘴唇上的食指分成两半,更加凸显了这张脸的左右对称。 艾嘉蒂娅只顿了一下,便及时换上一副茫然的表情。她从扶手椅上爬下来,走到大窗台前的沙发旁,然后跪在沙发上,若有所思地瞪着窗外。 那张脸孔上的笑容很快消失了。那人一只手紧抓着窗台,连指节都已泛白,另一只手则迅速做了一个手势。艾嘉蒂娅立即会意,按动了一下开关,玻璃窗最下面的三分之一部分随即滑进墙壁。春天温暖的空气立刻飘进来,干扰了室内的空调。 “你不能进来。”她装模作样,洋洋得意地说,“窗子都加装了防盗幕,只认得住在这里的人。如果你钻进来,各式各样的警铃都会铃声大作。”她顿了一顿,又补充道:“你这样踩着窗户下的台子,身手一点也不高明。一个不小心,你就会摔断那根不值钱的脖子,还会压坏好些珍贵的花朵。” “既然这样,”窗边那个人也正在担心这件事——但认为“不值钱”和“珍贵”两个形容词应该交换一下,“你能不能关掉防盗幕,让我爬进去?” “你苦苦哀求也没用,”艾嘉蒂娅说,“你也许闯错了地方,因为我可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孩,这么晚还会让陌生男子钻进她们……钻进她的卧室。”在说这句话的时候,她的眼睑微微下垂,露出一个性感的表情——或者应该说,模仿得过分惟妙惟肖。 年轻男子脸上的顽皮神色早已消失无踪。他喃喃道:“这里是达瑞尔博士的住宅,对不对?” “我为什么要告诉你?” “喔,银河啊——再见——” “年轻人,如果你跳下去,我马上按警铃。”“年轻人”是她故意选用的讽刺字眼,用来表现自己的世故与练达。因为看在艾嘉蒂娅精明的眼里,这家伙显然有三十几岁——事实上,实在很老了。 僵持了一会儿,那人硬邦邦地说:“好吧,姑娘,我问你,你不准我待在这里,又不准我走,到底想要我怎么做?” “我想,你可以进来。达瑞尔博士的确住在这里。我来关掉防盗幕……” “年轻人”先探头看了看,才小心翼翼将右手伸进窗内,再一挺身钻进屋子。他气呼呼地使劲拍打膝盖上的灰尘,又抬起通红的脸孔对着艾嘉蒂娅。 “万一被人发现我在这里,你确定你的人格和名誉不会受损吗?” “你的人格和名誉才会一败涂地呢,因为只要听到外面有脚步声,我就会立刻大喊大叫,说你强行闯进我的房间。” “是吗?”他以谦恭无比的态度说道,“防盗幕可是你自己关掉的,你又要如何解释?” “哼!那还不简单,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防盗幕。” 那人将眼睛睁得老大,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。“你在唬人?小丫头,你今年多大了?” “年轻人,我认为这是个非常不礼貌的问题。而且,我也不习惯被人称作‘小丫头’。” “我绝不怀疑,你可能是骡的祖母化装的。在你来不及呼朋引类,对我动用私刑之前,我可不可以赶紧溜走?” “你最好别走——因为家父正在等你。” 那人的表情再度变得小心谨慎。他扬起一道眉毛,故意随口问道:“哦?有人跟令尊在一起吗?” “没有。” “最近有人来拜访他吗?” “只有推销员——还有你。” “有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事?” “只有你。” “饶了我吧,好不好?不,别饶我。告诉我,你怎么知道令尊正在等我?” “喔,那还不简单。上个星期,你知道吗,他收到一个私人信囊,只有他本人才能开启,里面有一张会自行氧化的信笺。他还特别把信囊丢进垃圾分解器。昨天,他主动放波莉一个月的假——你知道吗,波莉是我们的女佣——让她去探望住在端点市的姐姐。今天下午,他又在客房里整理床铺。所以我晓得他正在等什么人,却故意不让我知道。通常,他什么事都会告诉我的。” “真的!我难以相信他有这个必要。我以为他还没说,你就什么都知道了。” “通常都是这样。”说完她就哈哈大笑,开始感到无比的轻松自在。这个访客年纪不小了,不过外表十分出色,有着一头棕色的鬈发,还有一对深蓝色的眼珠。也许,等到自己年纪够大的时候,还能再遇到类似的人物。 “可是,”那人又问道,“你又怎么知道我就是他要等的人?” “唉,还会有谁呢?他神秘兮兮地在等一个人,希望你懂得我的意思——然后你就愣头愣脑地来了,还想要从窗户钻进来。如果你有一点常识,就该知道从大门走进来。”她突然想到一句精彩的台词,立刻派上用场:“男人全都这么笨!” “你倒满有自信的嘛,小丫头,对不对?不,我是说‘小姐’。你知道吗,你可能都猜错了。万一我现在告诉你,我被你搞得一头雾水,而且据我所知,令尊等的不是我而是别人,你又该怎么办?” “喔,我可不这么想。我原本不想让你进来,直到看见你把手提箱丢下去,我才改变主意的。” “我的什么?” “你的手提箱,年轻人。我可不是瞎子,你并非不小心,而是故意丢下去的。因为你先向下面看了一眼,估计一下它会落在哪里。等你确定它会掉进树篱里面,不会被人看见,这才把手提箱丢下去,然后就没有再向下望一眼。既然你故意不走大门,而准备爬窗户,就意味着你不太敢确定是否找对地方,想要先观察一下。当你被我发现之后,你首先想到的是手提箱,而不是你自己的安危,这就意味着,你把里面的东西看得比自己更重要。由此可知,既然你人在屋内,而你我都知道手提箱还在屋外,你也许根本无计可施。” 说到这里,她实在需要停下来喘一口气。那人趁机回嘴道:“不过,我想我可以把你勒得半死,然后逃出去,捡起手提箱远走高飞。” “不过,年轻人,我的床底下刚好有一根球棒,我两秒钟之内就能抓到手里,而且我是个非常强壮的女生。” 僵持了好一阵子,最后,“年轻人”终于以做作的礼貌口吻说:“既然我们这么谈得来,我应该自我介绍一下。我叫裴礼斯?安索,你叫什么名字?” “我叫艾嘉……艾卡蒂?达瑞尔,很高兴认识你。” “好啦,艾卡蒂,你能不能做个好女孩,把令尊请过来?” 艾嘉蒂娅气呼呼地抬起头来。“我可不是女孩,我认为你这样说非常没有礼貌——尤其是拜托别人帮忙的时候。” 裴礼斯?安索叹了一口气。“说得好——请问你能不能做一个好心、善良、可爱的老妇人,把令尊请过来?” “我也不是那个意思,但我会叫他的。年轻人,可是别以为我会把视线从你身上移开。”她开始用力踏着地板。 走廊随即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卧室的门随即被猛力打开。 “艾嘉蒂娅——”达瑞尔博士吁了一口气,改口问道,“先生,你是谁?” 裴礼斯赶紧站起来,看来显然松了一口气。“杜伦?达瑞尔博士?我是裴礼斯?安索。我想,你已经收到那封信了。至少,令爱是这么说的。” “我女儿说的?”他皱起眉头,用责备的眼神瞪了艾嘉蒂娅一眼,却看到她正张大眼睛,露出一副无懈可击的无辜状,遂不得不收回严厉的目光。 达瑞尔博士终于再度开口:“我的确正在等你。请跟我下楼好吗?”他突然打住,因为看到旁边有东西在闪动,而艾嘉蒂娅也注意到了。 她赶紧扑向那台听写机,却根本来不及了,因为父亲已经站在机器旁边。他以温柔的口吻说:“艾嘉蒂娅,它一直都开着呢。” “爸爸,”她又气又恼地尖叫,“看人家的私人信件是非常不道德的行为,看人家的谈话记录就更不用说了。” “啊,”父亲说,“不过这个‘谈话记录’,是你和一个陌生男子在卧室录下的!艾嘉蒂娅,身为你的父亲,我必须保护你。” “喔,天哪——根本不是那么回事。” 裴礼斯突然哈哈大笑。“喔,达瑞尔博士,就是那么回事。这位小姐准备指控我许多罪名,即使为了洗刷我的冤屈,我也得请你务必读一遍。” “喔——”艾嘉蒂娅强忍住泪水。竟然连亲生父亲也不相信自己。那台可恶的听写机——要不是那个笨蛋愣头愣脑摸到窗口,她也不会忘记把机器关掉。现在,父亲一定准备发表长篇大论,细数年轻女子不该做的每一件事。看来,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是她们应当做的,也许上吊是唯一的例外。 “艾嘉蒂娅,”父亲以温和的语气说,“我认为一个年轻女子——” 她就知道,她早就知道。 “——对一位比自己年长的人,不该这么没有礼貌。” “可是,谁叫他到我的窗户旁边探头探脑?一个年轻女子总该有隐私权吧——你看,现在我得从头念一遍这篇可恶的作文。” “他爬到你的窗边究竟对不对,不是你应该质疑的问题。你根本就不该让他进来,应该立刻通知我——更何况你也认为我在等他。” 她没好气地说:“你不见他也好——这个傻东西。如果他继续飞檐走壁,迟早会把整件事都抖出来。” “艾嘉蒂娅,自己不晓得的事,不要随便发表意见。” “我当然晓得。是关于第二基地,对不对?”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。连艾嘉蒂娅也觉得腹部在微微抽搐。 然后,达瑞尔博士轻声问道:“你是从哪里听来的?” “不是从哪里听来的,除了这件事,还有什么值得这么神秘兮兮的吗?你不用担心,我不会告诉任何人。” “安索先生,”达瑞尔博士说,“我必须为这一切向你道歉。” “喔,没什么。”安索公式化地应道,“她若是把自己卖给黑暗势力,也绝不是你的错。但在我们下楼之前,你不介意我再问她一个问题吧。艾嘉蒂娅小姐——” “你想问什么?” “你为什么认为不走大门而爬窗户是件傻事呢?” “傻瓜,这等于你在大肆宣扬试图隐瞒什么。倘若我有个秘密,我绝不会把嘴巴贴上胶布,让大家都知道我心中藏着秘密。我会像平常一样谈天说地,只要别提那个秘密就行。你没有读过塞佛?哈定的格言吗?他是我们的首任市长,你知道吧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 “好,他曾经说过:唯有大言不惭的谎言才能成功。他还说过:凡事都不必是真的,但是都必须让人信以为真。嗯,当你从窗户爬进来的时候,已经违背了这两个原则。” “换成你的话,会怎么做呢?” “如果我有一件最高机密,要来找我爸爸商量,我会在公开场合和他结识,再用各种光明正大的理由来找他。等到大家都认识你,认为你和我爸爸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,你就可以和他商量任何机密,绝不会让任何人起疑。” 安索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这个女孩,然后再看看达瑞尔博士。“我们走吧。我得到花园去找我的手提箱。等一等!还有最后一个问题。艾嘉蒂娅,你的床底下根本没有球棒吧,对不对?” “没有!当然没有。” “哈,我就知道。” 达瑞尔博士走到门口又停下来。“艾嘉蒂娅,”他叮咛道,“当你重写那篇作文时,不要把奶奶渲染得太过神秘。其实,完全没有必要提那件事。” 他和裴礼斯一起默默走下楼梯。走到一半,那位访客压低声音问道:“博士,希望你别介意,请问她多大了?” “十四岁,前天刚过生日。” “十四岁?银河啊——告诉我,她有没有说将来准备嫁人?” “没有,她没提过。至少没有对我提过。” “嗯,她若真要嫁人,把他枪毙算了。我是说,她准备嫁的那个人。”他以严肃的目光,凝视着这位前辈的眼睛,“我没有开玩笑。她到了二十岁,跟她生活在一起会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。当然,我绝无意冒犯你。” “你没有冒犯我。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。” 而在楼上,这两个人仔细分析的对象则是一肚子的怨气与厌烦。她对着那台听写机,用模糊而懒散的语调念道:“谢、顿——计、划——的、展、望——”听写机则发挥无比精确的功能,将那句话转换成优雅秀丽的字体: 谢顿计划的展望 数学:……多变数与多维几何的综合分析运算,构成了谢顿昵称为“我研究人类的小小工具”之基础…… ——《银河百科全书》 08 谢顿计划 请想象一个房间! 目前,房间的位置并不重要,只需要强调这个房间最适合被称为第二基地。 几世纪以来,这个房间一直保存着一门纯粹的科学——然而,一向被联想成“科学”的各种装置、设备、仪器等等,这里通通见不到。因为这门科学的研究对象,只是数学概念而已。在科技尚未萌芽的史前原始时代,当人类集中于一个如今已经失落的世界时,先民中的智者所进行的冥想,便与这门科学有些神似。 在这个受到精神科学力量保护的房间中(至今,整个银河系一切有形力量加在一起,仍旧无法与这门精神科学相抗衡),有一个较为显眼的物件——元光体,内部珍藏着谢顿计划的完整内容。 此外,室内还有一个人——第一发言者。 他是谢顿计划的第十二任首席监护者,而他所拥有的头衔,代表的就是字面上的意义——在第二基地领导者集会的场合,他是首先发言的一位。 他的前任曾经击败骡,但是那场大规模对抗所留下的后遗症,依旧扰乱着谢顿计划的前途——过去二十五年来,他与他所领导的组织,致力将全银河系顽固、愚昧的人类重新纳入正轨——这是一项艰巨至极的工作。 第一发言者抬起头来,望着正在打开的门。在这个孤寂的房间中,他回顾着自己四分之一世纪的努力,如今一切终将爬上最高峰。虽然此刻他是那么专注,仍有余裕以安然的心情期待着来人。他是一名年轻弟子,将来,他们之中总有一位会继承他的职位。 由于年轻人正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,第一发言者必须向他走过去,将他领进室内,并且伸出一只手,亲切地按在他的肩头。 弟子露出羞赧的微笑,第一发言者则说:“首先,我必须告诉你为何请你过来。” 他们现在隔着书桌面对面坐着,两人都没有真正开口说话。除非是第二基地的成员,银河中再也没有人了解他们所使用的沟通方式。 语言本是人类用来表达思想与情感的方式,它并非与生俱来,也不是完美无缺。人类所建立的语言沟通模式,只是利用声音的组合来表示各种精神状态——可是这种方法极为笨拙,而且能力明显不足,只能将心灵中细腻的思想,转换成发声器官所发出的迟钝声音。 追根究底——追本溯源——其实不难发现:人类所蒙受的一切苦难,皆可追溯到一个事实,亦即在银河历史上,几乎没有任何人能了解他人的心思;或许只有哈里?谢顿,以及其后的极少数人例外。人人将自己隐藏在他人无法穿透的迷雾中,每团迷雾里也就只有一个人。偶尔,从某团迷雾深处会透出一丝微弱模糊的讯号——人类便是借着这些讯号互相摸索。然而,由于相互间无法了解,彼此也就不能互信互谅,所以每个人自幼年时代起,始终处于绝对孤寂的状态,时时刻刻感到恐惧与不安。长此以往,便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猜忌与迫害。 数万年来,人类的双脚在泥泞中蹒跚前进,心灵长期受到压制。倘若善加利用这些时间,心灵早就可以飞向星际。 过去,人类本能地努力寻找打破语言桎梏的方法。语意学、符号逻辑、精神分析……这些学问都是在研究如何精炼语言,甚至完全舍弃之。 心理史学是精神科学的一项重要发展方向;经过许多世代的努力,精神科学的数学化终于大功告成。为了了解神经生理学与神经系统的电化学——这必须一直钻研到核力的领域——相关的数学有了长足的进展。利用这些最新发展的数学,心理学总算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。而将心理学的知识从个体推广到群体,社会学的数学化过程也于焉完成。 较庞大的人类群体,例如一颗行星上的数十亿人,一个星区中的数兆居民,乃至整个银河系的千兆人口,则不仅是众多人类的集合,更是能以统计方法处理的社会力量。因此对哈里?谢顿而言,未来的发展是必然的,是清晰可见的,而预设的计划则是绝对可行的。 导致谢顿计划发展的精神科学基础,同时使得第二基地得以超越语言。因此当第一发言者与弟子沟通时,他完全不需要开口说话。 人类心灵对某个刺激的种种反应,不论引起的生物电流多么微弱,都能完整显示心中所有的细微变化,以及所有的思想涓流。因此,第一发言者能够直接感知弟子的情感内容。不过他的能力是长久训练的成果,并非像骡那样生来便有这种感应力——骡是独一无二的突变种,甚至第二基地分子也无法完全了解他的异能,普通人就更不用说了。 然而,在一个必须靠语言沟通的社会里,仅仅使用普通的文字,绝不可能表达出第二基地分子彼此沟通的方式。因此从现在开始,我们只好以普通的言语来表现第一发言者的讯息。即使这项“翻译”偶有失真之处,也是不得已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了。 从现在起,我们姑且认为第一发言者的确在说:“首先,我必须告诉你为何请你过来。”而不再描述那是一个微笑、一个手部动作所代表的讯息。 接着,第一发言者又说:“你从小到大都在努力钻研精神科学,而且成绩优秀。师长们能教你的,你已经全部吸收了。如今,你和其他几位同学,都可以成为见习发言者了。” 书桌对面传来一阵兴奋的情绪。 “不——你必须冷静地接受这个任命。你一直希望有资格入选,一直担心自己落榜。事实上,无论希望或担心都是你的弱点。你明明知道自己够资格,却又不敢承认,生怕给人留下过分自信因而不适任的印象。真是荒谬!最无可救药的笨蛋,就是聪明却不自知的人。你知道自己够资格,正是你够资格的原因之一。” 坐在书桌对面的弟子松了一口气。 “很好。现在你的心情轻松许多,警戒也放松了。这样你才有办法集中精神,才能了解我要对你说的话。记住,想要真正发挥精神力量,并不需要将心灵绷得紧紧、抓得死死的。对于探测器而言,那无异于一种空洞的精神状态。反之,你应当培养一种单纯的心境,一种自我的觉察,一种无我的意识,如此任何情绪才能无所遁形。我的心灵已经对你敞开,让我们彼此都达到这种境界。” 他又继续说:“当一名发言者并不容易。其实,心理史学家本身就不是个简单的职务,而即使是最优秀的心理史学家,也不一定有资格担任发言者。这两者是有区别的。发言者不仅要知晓谢顿计划的复杂数学结构,还必须认同这个计划及其最终目标。他一定要热爱这个计划,将计划视为自己的生命。除此之外,还得把它当成活生生的好朋友。 “你知道这是什么吗?” 第一发言者将手摆在书桌中央一个闪亮的黑色立方体正上方。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物件。 “发言者,我不知道。” “你听说过元光体吗?” “这就是吗?”声音中充满惊讶。 “你以为它看起来应该更高贵、更令人敬畏?嗯,这也难怪。它是帝国时期的产物,由谢顿时代的工匠制成。将近四百年来,它的表现都极为完美,从来不需要修理或调整。这算是我们的运气,因为就技术层面而言,第二基地没有任何人懂得它的构造和原理。”他淡淡一笑,“第一基地的人也许有办法复制一个,不过,当然绝不能让他们知道。” 他压下书桌旁的一根操纵杆,室内立时陷入一片黑暗。但片刻之后,两侧的大幅墙壁便逐渐亮起来。开始的时候是珍珠般的白色光芒,随后各处又出现模糊的暗影,最后暗影凝聚成清晰整齐的黑色字体。那些字体构成无数的数学方程式,其间穿插着许多蜿蜒的红色线条,仿佛幽暗森林中的血色河流。 “过来,孩子,站到墙壁前面。放心,你不会形成阴影。元光体辐射光线的方式非常特殊。老实告诉你,我丝毫不了解这种效应的原理。但我可以肯定,你的影子不会出现在墙壁上。” 他们一起站在光芒中。那两面墙都是十英尺高、三十英尺宽。墙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字,连一英寸空隙也没有。 “这还不是整个的谢顿计划,”第一发言者说,“要把整个计划写在两面墙上,方程式必须缩小到微观的尺度——可是没有这个必要。你现在看到的,代表至今为止谢顿计划的主要部分。这些你都学过了,对不对?” “是的,发言者,我都学过了。” “你认得出任何一部分吗?” 短暂的沉默后,弟子举起手来。当他的手指指向墙壁时,一列方程式随即向下移动,直到他心中所想的那个函数级数挪到眼前——真难想象,只是不经意地迅速指了一下,竟然造成这么精密的结果。 第一发言者轻声笑了笑。“你将发现元光体能和你的心灵调谐。今后,这个小装置还会给你更多的惊奇。对于你选取的方程式,你有什么心得?” “这是瑞格积分,”弟子支吾地说,“利用整个行星的心理倾向分布,来表现行星上甚至整个星区所存在的两种主要经济阶级,以及不稳定的情感模式。” “它有什么意义呢?” “它代表张力的极限,因为在这里,”弟子伸手一指,许多方程式随即同时挪移,“有一个收敛级数。”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.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“很好。”第一发言者说,“现在告诉我,你对这个结果有何感想。一个完美的杰作,对不对?” “绝对是的!” “错了!并非如此。”第一发言者的语气异常严厉,“这是你必须纠正的第一个观念。谢顿计划并非百分之百完整和正确。反之,它只是如今所能做到的最佳结果。已经有十几代的先人,在这上面花了无数心血;研究这些方程式,将它们拆解到细微末节,然后重新组合起来。除此之外,他们还静观近四百年的历史发展,以便与方程式的预测相互对照;他们检查方程式的真实性,从中学到许多新的知识。 “他们学到不少连谢顿都不知道的事。几世纪以来所累积的知识,不但能让我们重新导出谢顿的结果,甚至可以比他做得更好。这一点,你是否完全明白?” 弟子显得有点愕然。 “在你获得发言权之前,”第一发言者继续说,“你自己必须对谢顿计划作出原创性的贡献。请注意,这并非对谢顿的亵渎。墙壁上每一个红色记号,都代表谢顿之后的发言者所作的修正或补充。嗯……嗯……”他抬头向上看,“在那里!” 整个墙壁似乎向他当头罩下来。 “这一块,”他说,“就是我的成绩。”那是被红线圈住的两个分歧箭头,箭头旁边各有六平方英尺的数学推导。两者之间则是一大串红色的方程式。 “它描述的是遥远的未来,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了不起。”第一发言者又说,“虽然谢顿计划已经进行了许多年,可是即使将时间再延长一倍,这个情况依然尚未出现。那是一个合并期,此时第二帝国业已形成,却掌握在两个敌对团体手中。假如两者势均力敌,便可能使帝国分裂;若是势力太过悬殊,占上风的一方又会钳制得太紧。在此两种可能性都考虑到了,并且详加演绎,也指出了避免两者的方法。 “但这是一个几率问题,因此还会有第三种可能的结果。这个结果的可能性相当小——准确的数值是12.64%——可是纵使几率更小的事件,过去也曾经真正发生过,而谢顿计划目前只完成40%而已。这第三种可能,是两个或更多的敌对势力达成妥协。根据我的推导,这个结果会导致第二帝国陷入无效益的模式,最后终将引发内战。相较于毫无妥协之下的内战,这种内战将对帝国造成更大的伤害。幸好,这也是可以避免的。而这就是我个人的贡献。” “发言者,请允许我打个岔——修正要如何进行呢?” “借着元光体来进行。比如说,拿你自己当例子,你的数学推导将由五个评议会严格审查;在口试中,他们会对你提出一致的、无情的抨击,而你必须一一解释。两年后,你的成果将再次接受审核。曾经不只一次,一个似乎完美无暇的理论,经过数个月乃至数年的试用期,其中的破绽才被人发现。有些时候,还是发明者自己发现的。 “两年后的第二次口试,绝不会比第一次更简单。假使你能顺利通过第二次口试,你的结果便会成为谢顿计划的一部分——在这期间,你若能发现更多的细节,或更多的辅助证据,那就更加理想了。那是我一生中最高的成就,将来你也会拥有这份光荣。 “元光体可以调节到契合你的心灵,所有的修正和补充都能透过精神融合进行。你所做的修正或补充,不会在任何地方留下你的名字。在谢顿计划的历史中,个人始终不存在。它算是我们集体的成果,你了解吗?” “发言者,我了解!” “好,这方面谈得够多了。”他大步走到元光体前,墙壁上的显像瞬间消失无踪,只剩下顶端射出的室内照明光芒。“坐到我的书桌旁边,让我再和你说几句话。对一位心理史学家而言,懂得‘生物统计’和‘神经化电数学’就足够了。有些心理史学家只精通这两门学问,因此只适合担任一名统计技师。可是身为发言者,却要能够舍弃数学,改用普通语言讨论谢顿计划。即使不能畅谈计划的内容,至少要能讨论它的哲学意义和种种目的。 “首先我想问你,谢顿计划的目的是什么?请用你自己的话回答我——不要咬文嚼字。我向你保证,你的辞藻和语气都不在评分范围内。” 弟子第一次有机会畅所欲言,在发表长篇大论之前,他稍微迟疑了一下。然后,他才用欠缺自信的口吻说:“根据我所学到的知识,我相信谢顿计划的意图是要建立一个新的文明,而这个文明的基础,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新方向。根据心理史学的计算结果,这种导向绝对不可能自行出现……” “停!”第一发言者强调道,“你不可以用‘绝对’这个词。那是一种偷懒而含糊的说法。事实上,心理史学只能预测几率。某个事件也许极不可能发生,但几率总是大于零。” “是的,发言者。那么,请准许我修正刚才的答案:大家都知道,这种导向自行出现的几率小之又小。” “这就好多了。什么样的导向呢?” “一个建立在精神科学之上的文明。在人类历史中,主要都是有形的科技在不断进展;换言之,人类驾驭周遭事物的能力越来越强。然而,人类对于自身以及社会的控制,凭借的却是随机的摸索,或是那些以灵感、直觉、情感为基础的伦理体系。结果,历史上从未出现稳定度大于55%的文明,这可说是人类的大不幸。” “我们讨论的这个导向,为什么难以自行出现?” “因为在人类的精英分子中,大多数只具有发展物理科学的潜能,而他们也的确获得一些可见的粗糙成就。然而,唯有极少数天赋异禀人士,能为人类开拓精神科学的领域。这些人的贡献虽然可长可久,他们提出的理论却过于隐晦不明。尤其是,这种导向会导致一个由精神异能者——也就是更高级的人类——所构成的统治阶级,普通人一定怨恨在心,因此他们的统治不可能稳定。除非他们施展精神力量,将普通人贬成畜生。这样的发展是我们绝不愿见到的,因此必须设法避免。” “那么,解决之道是什么呢?” “解决之道就是谢顿计划。这个计划安排并维系了各种有利条件,使得在计划开展仟年之后——也就是再过六百年——第二银河帝国便会兴起,而人类也准备好了接受精神科学的领导。在这仟年的岁月中,第二基地借着精神科学的发展,将培养出一批心理学家,以接掌这个帝国的领导权。而我自己常常想,或许可以说:第一基地建立起单一政体的有形架构,第二基地则提供统治阶层的精神架构。” “我听懂了,答得相当完善。即使在谢顿所设定的那个年代,果真有某个第二帝国兴起,你认为它是否真能实现谢顿计划的理想?” “发言者,我认为并非如此。计划开展后的九百至一千七百年间,有好几个第二帝国可能出现,却只有一个是真正的第二帝国。” “综观这些状况,第二基地的存在为何需要保密——尤其是对第一基地保密?” 弟子试图找出这个问题的言外之意,结果毫无所获。他吃力地答道:“就如同谢顿计划的细节必须对全体人类保密一样。心理史学定律本质上都是统计性的,倘若个人行动不再是随机的,心理史学就会失效。假如一大群人知晓了谢顿计划的关键内容,他们的行动就会受到影响,不再符合心理史学公设中的随机条件。换句话说,心理史学再也不能精确预测他们的行为。很抱歉,发言者,我自己对这个答案也不满意。” “幸好你有自知之明。你的回答相当不完整。其实是第二基地必须隐藏起来,而并非整个谢顿计划。如今,第二帝国尚未形成。目前的人类社会,仍然无法接受由心理学家组成的统治阶层,因此会畏惧第二帝国的建立,并且会起而反抗。你能了解这一点吗?” “发言者,我了解。但是师长从未强调……” “不可小看这一点。虽然在课堂中,师长从来没有提过,可是你自己应该有能力推出这个结论。从现在开始,在你见习的这段时间,除了这一点,我们还会好好研究许多类似的问题。一个星期后你再来见我。现在我给你一个题目,下次来的时候,我要听听你的心得报告。我不要你做完整而严密的数学推导;即使专家也要花上一年的时间,一周内你不可能做到。不过,我希望你能谈谈其中的倾向和发展方向…… “你看这里,在大约半世纪前,谢顿计划出现一个分叉。必要的细节都在里面。你不难发现,假如沿着这条路径发展下去,一切都会偏离既定的计划;它发生的几率低于1%。请你估计一下,这个偏差的发展持续多久之后,就会使整个计划无法挽回。顺便估计一下,若是无法挽回,可能的结果会是什么,并且提出一个合理的补救方案。” 弟子随手拨动阅读镜,目不转睛地望着其中小型屏幕上的内容。 他说:“发言者,请问为什么要我研究这个问题?除了纯学术的探讨,它显然还具有其他的意义。” “谢谢你,好孩子。不出我所料,你学得很快。这个问题并不是假设性的。将近半个世纪之前,骡突然跃上银河历史的舞台,前后十年间,那是宇宙间最重大的事件。骡并不在我们算计之中,因此我们毫无准备。谢顿计划遭到严重扭曲,好在并非回天乏术。 “然而,为了在回天乏术之前阻止他,我们被迫主动与他为敌。第二基地的存在因此公诸于世,而比这更糟许多倍的是,我们一部分的能力也因而曝光。第一基地获悉我们的确存在,而他们将采取的行动,可以根据这个事实推测出来。仔细审视面前这个问题,这里,还有这里。 “当然,你不得对任何人泄露这件事。” 弟子体会到问题的严重性,感到惊骇不已。愣了一会儿之后,他才说:“那么谢顿计划已经失败了!” “还没有,只是有可能失败。根据最近一次的估计,成功的几率还有21.4%。” 09 同谋 最近这几天,达瑞尔博士与裴礼斯?安索白天优哉游哉无所事事,晚间则忙着和朋友交际。偶尔有人来访,达瑞尔博士便介绍说裴礼斯?安索这年轻人是他的表弟,来自太空遥远的另一端。三言两语,便打发了访客的好奇心。 然而,他们两人在闲聊的时候,偶尔会提及某个名字。接下来就是一阵沉思,然后达瑞尔博士有时会说“不”,有时会说“好”。若是后者,他就会利用通讯波打一通电话,向对方提出一个普通的邀请:“请你来见见我的表弟。” 艾嘉蒂娅自己则另有打算,而且逐步付诸行动。事实上,她的行动可算极其曲折迂回。 比如说,她设计引诱同班的丸里萨斯?旦,让他心甘情愿献出自制的集音器。从她所用的那些方法,不难看出将来与她接触的男性都危险重重。简单地说,由于丸里萨斯常爱吹嘘自己的课余嗜好——他有一间私人实验室,她就故意表现出对丸里萨斯这项嗜好的兴趣,并巧妙地将兴趣渐渐转移到丸里萨斯的矮胖身材上。结果这位不幸的傻小子,在不知不觉间便做了下列几件事:一、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堆超波马达的原理;二、迷上了那双又大又亮、轻轻盯着自己的眸子;三、将自己最伟大的杰作——上述的那台集音器——塞进艾嘉蒂娅伸出的双手。 事后,艾嘉蒂娅便开始对丸里萨斯虚与委蛇,一步步与他疏远。她做得恰到好处,避免他怀疑到集音器是这段友谊的唯一原因。前后有好几个月的时间,丸里萨斯都在心中反复咀嚼那段短暂的欢乐时光,可是由于毫无进展,最后他也只好放弃,让这段初恋从生命中悄悄溜走。 裴礼斯?安索抵达后的第七个晚上,有五位男士聚在达瑞尔家的起居室,大家都吃得酒足饭饱,正在那里吞云吐雾。而在楼上,艾嘉蒂娅的书桌上则摆着丸里萨斯自制的杰作,一台最不像集音器的集音器。 五个人当中,自然包括达瑞尔博士。他的头发花白,穿着讲究;虽然只有四十二岁,却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一些。裴礼斯?安索此时表情严肃,眼神游移不定,看来年轻而没有自信。此外还有三位从未出场的角色:裘尔?屠博是新闻幕播报员,他身材高大、嘴唇肥厚;爱维特?瑟米克是某大学物理系的荣退教授,他骨瘦如柴又满脸皱纹,衣服里面好像还有很多空隙;侯密尔?孟恩则是一名图书馆员,他身材瘦长,总是一副惴惴不安的表情。 达瑞尔博士以轻松自然、实事求是的口气说:“各位先生,除了社交之外,这场聚会还有一点其他的目的。你们也许已经猜到了。各位正是由于背景特殊,才会被精挑细选出来,所以应该也猜得到其中的危险性。我不会故作轻松,可是我要指出一点,无论如何,我们几个是逃不掉了。 “想必你们注意到,我对各位的邀请都是光明正大的,我没有请任何一位偷偷摸摸前来。我家的窗户并未设定成空无一人的假象,周围也没有任何防盗幕。倘若引起敌人的注意,我们就注定完蛋。而最可能引人注目的做法,就是凡事神秘兮兮,欲盖弥彰。” 哈,艾嘉蒂娅在心中暗笑。她俯身靠在书桌旁,仔细聆听集音器发出的有些尖锐的声音。 “这点各位能了解吗?” 爱维特?瑟米克接口道:“喔,请言归正传吧。告诉我们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谁。”他每讲一句话之前,下唇都会先抽动一下,挤出更多的皱纹,并露出整排的牙齿。 达瑞尔博士答道:“他名叫裴礼斯?安索,是我的老同事克莱斯的学生。这位老同事在去年过世,而在去世前几天,他把安索的详细脑波图样——从第一阶到第五阶——寄了一份给我。我将他寄来的那些图样,和你们面前这位男士的脑波作过比对,当然,你们都知道,脑波图样无法伪造到第五阶,即使心理科学的专家也做不到。但如果你们不知道,那就只好相信我。” 屠博撅着嘴说:“我们最好设法进入正题吧。我们会相信你的每一句话,克莱斯既然已经过世,你就是银河中最权威的神经电学家。至少,我在新闻幕中对你的评价正是如此,甚至我自己也相信了。安索,你今年几岁?” “屠博先生,我二十九岁。” “嗯——嗯。你也是一位神经电学家?也是权威吗?” “我只能算是学生。不过我很努力,而且有幸能接受克莱斯的指导。” 此时孟恩插进一句话,他在紧张的时候会有点口吃。“我、我希望你们能开、开始讲正事。我认为大家都说、说得太多了。” 达瑞尔博士冲着孟恩扬了扬眉毛。“侯密尔,你说得对。裴礼斯,你接着讲吧。” “暂时还不行。”裴礼斯?安索缓缓说道,“虽然我很同意孟恩先生的意见,但是在我们讨论正题之前,我必须要求各位提供脑波数据。” 达瑞尔皱起眉头。“安索,怎么回事?你指的是什么脑波数据?” “你们每一个人的脑波图样。达瑞尔博士,你已经测过我的脑波。现在我也必须测定你们每个人的脑波,而且我一定要亲自测量。” 屠博说:“达瑞尔,他没有理由相信我们。这个年轻人有权利这么做。” “谢谢你。”安索说,“达瑞尔博士,那就请你带路去你的实验室吧,我们说做就做。今天上午,我已经冒昧地检查过你的设备。” 脑电图科学可以说既尖端又古老。说它古老,是由于生物的神经细胞能产生微电流这项知识,属于来源早已不可考的人类文化遗产之一。勉强追溯的话,这项知识似乎在人类历史最早期便已存在…… 而它也是最新的科学。在银河帝国上万年的历史中,神经微电流的现象一直未曾受到重视,仅仅被视为一项奇妙有趣、却没有什么用处的常识。有人曾经试图将脑波分类,例如分成清醒与睡眠、冷静与激动、健康与生病等等——不过即使最粗略的分类法,也会有一大堆令人烦恼的例外。 有人尝试证明脑波也像众所周知的血型一样,可分为几种不同类型,而外在环境因素并没有决定性的影响。提倡这种理论的人多少有些种族偏见,声称据此即可将人类区分成数个“亚种”。可是,在银河帝国普遍性的强势意识形态之下,这种学说当然无法获得任何实质进展——须知当年的帝国乃是囊括二千万个星系的大一统政体,从川陀这个中央世界(它辉煌伟大的过去,如今已埋葬在历史灰烬中),到银河外缘任何一颗孤独的小行星,所有的人类都是帝国的子民。 此外,一个专注于物理科学与无机科技的社会,例如当年的第一银河帝国,自然会产生一种无形的强大阻力,反对心灵方面的研究。由于欠缺立即的应用,精神科学普遍受到鄙视;而且因为没有什么效益,研究经费也一向少得可怜。 第一帝国崩溃后,科学也遭到解体的命运,一直衰退,衰退——衰退到了连核能原理都已失传,而不得不回归煤炭与石油的化学能。当然,第一基地是唯一的例外,它延续了科学的薪传,保存了科技的火种,并且继续发扬光大。只不过在第一基地上,依旧是物理科学独领风骚。除了外科手术,脑部的研究仍是从未开发的处女地。 哈里?谢顿是第一个指出精神科学重要性的人,他的一番话被后人奉为真理。 “神经微电流,”他说,“承载着所有的反应与冲动——意识与潜意识皆包括在内。记录在方格纸上的脑波图样,看来只是巍巍颤颤、起伏不已的波峰和波谷,却能反映出数十亿细胞的思考脉动。对脑波图样进行分析,理论上而言,可以揭示最细微的思想和情感。除了先天或后天的肉体缺陷造成的差异,其他因素引发的脑波变化也应该能侦测出来,这包括情绪的转变、不同的教育和经历,甚至受测者的人生哲学这类微妙的因素。” 然而即使是谢顿,当年所能做的也仅止于臆测。 过去五十年间,第一基地的科学家终于开启一座崭新的知识宝库。他们的研究能有突破,当然要归功于科技的进步。例如最新发展的一种技术,能够让电极穿过颅缝,直接接触到脑细胞,而无需剃掉一根毛发。此外,还有一项可以自动记录脑波数据的新发明,它不但能进行综合记录,还能把六个独立变量分离出来。 而最有意义的发展,或许就是脑电图科学与脑电图学家日渐受到尊重。曾是个中翘楚的克莱斯参加学术会议时,可以和物理学家平起平坐。达瑞尔博士虽然不再活跃于科学界,可是依然声名大噪,除了因为他的母亲乃是贝泰?达瑞尔——上一代最伟大的女英雄,也要归功于他在脑电图分析上的卓越贡献。 现在,达瑞尔博士坐在自己实验室的躺椅上,轻柔的电极似有若无地触着他的头颅,密闭于真空容器内的指针则开始前后摆动。他背对着记录器——众所周知,受测者若看到那些跃动的曲线,潜意识便会想加以控制,而导致明显的反应——但是他知道,中央刻度盘显示的是极为规律、仅有小幅变化的σ曲线。自己的心灵强健而训练有素,这是可以预期的结果。输出的讯号经过放大与过滤,便能在另一个刻度盘上显示小脑的脑波。此外,自额叶发出的脑波,有着尖锐而迹近不连续的跳跃;而表层区域的脑波,由于频率范围比较狭窄,不会有太剧烈的振荡…… 他对自己的脑波图样了若指掌,就如同艺术家对自己的眼珠颜色一清二楚。 当达瑞尔从躺椅上起身时,裴礼斯?安索没有发表任何评语。这个年轻人审视着那七条曲线,迅速而毫无遗漏地一路看下去。从这些看似没有意义的记录中,他能够明察秋毫,知道自己应该找些什么。 “接下来,请瑟米克博士。” 瑟米克蜡黄的老脸十分严肃。脑电图分析是一门新兴的显学,他知道得相当有限,甚至于心存芥蒂。他明白自己早已上了年纪,而脑波图样会反应出这个事实。当然,他脸上满布皱纹、走路弯腰驼背、两手不时颤抖,在在使他显得老态龙钟——不过那些只是生理现象。脑波图样却有可能证明他连心灵都已老化。他的最后一道防线,他自己的心灵,眼看也要被人看穿,令他感到困窘不已且万分不愿。 电极很快就安置好了。当然,整个过程从头到尾毫无痛楚。电极只会带来极微弱的刺激,远低于人体感觉的阈值。 接下来轮到屠博。在整个十五分钟的过程中,他安稳地坐在躺椅上,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。最后轮到孟恩,在电极刚碰触到他的时候,他就吓得抽搐了一下,从此一对眼珠便骨碌碌转个不停,仿佛希望能把眼珠转到后面,透过后脑勺去观察测量的过程。 “满意了吧——”一切结束后,达瑞尔说道。 “言之过早,”安索带着歉意答道,“这栋房子里还有一个人。” 达瑞尔皱着眉头说:“我女儿?” “没错。你可记得,我请她今晚留在家里。” “为了做脑电图分析?银河啊,为什么?” “否则一切就无法进行。” 达瑞尔耸耸肩,向楼梯方向走去。艾嘉蒂娅早已听到这段对话,当父亲走进房间时,她已经关掉集音器,然后她就乖乖跟着父亲下楼。她还是婴儿的时候,曾接受过基本的心灵型样测定,作为身份登记之用。除此之外,这是她第一次被那么多电极插在头上。 测量结束后,她伸出手来,问道:“我可以看看吗?” 达瑞尔博士说:“艾嘉蒂娅,你看不懂的。你是不是该去睡觉了?” “是的,爸爸。”她装模作样地说,“各位叔叔伯伯,晚安。” 她赶紧跑上楼,匆匆换好睡衣,然后立刻跳到床上去。她把丸里萨斯的集音器放在枕头旁边,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;她觉得自己好像胶卷书中的人物,正在从事一项“谍报活动”。 她听到的第一句话,是安索说的:“各位,每个人的分析都很正常,那孩子也一样。” 孩子?她满肚子不高兴,在黑暗中对安索做了一个鬼脸。 安索已经打开他的手提箱,从里面抽出数十份脑波记录。那些记录并非原件,但手提箱仍然使用一种特制的锁。开启时,钥匙若是拿在别人手中,里面的资料会立刻氧化成无法辨识的灰烬。如今虽然由安索亲自取出来,这些记录半小时后也会自动化成灰。 在这短短的半小时中,安索争取时间迅速说道:“这些记录属于安纳克里昂的几个小官吏。而这是卢奎斯大学的心理学家,这是西维纳的一位实业家。其他的就不用我介绍了。” 大家挤成一团,却只有达瑞尔看得出其中的丰富意义。其他人看到的,只是印在羊皮纸上的许多颤动波纹而已。 安索轻轻指着其中一处。“达瑞尔博士,请看那些额叶次级τ波,请注意对应的高原区域,它是这些记录的共同点。博士,你要不要用我的分析尺,来检查一下我的说法?” 所谓的分析尺,和小朋友使用的对数式计算尺可算是远亲——就好像摩天大楼与小茅屋也是同出一源。达瑞尔以熟练的手法操作那把分析尺,再将测量结果徒手画出来。正如安索所说的,额叶部分的脑波有一个平缓的高原,而那里原本应该是振荡强烈的曲线。 “达瑞尔博士,你要如何解释这个结果?”安索问道。 “我不能确定。光看记录,我不知道怎么可能有这种结果。即使是失忆症,也应该只能造成压抑,而并非使波纹消除。也许,是动过脑部大手术?” “喔,有东西被切掉了。”安索不耐烦地叫道,“没错!然而,并不是什么有形的手术。你也知道,当年的骡就有办法做到这一点。他能将某种情感或心意完全压抑,使得对应的脑波变成一条直线。或者……” “或者第二基地也做得到,对不对?”屠博问道,同时缓缓露出一个笑容。 那“对不对”三个字只是修辞,其实没有必要回答。 “安索先生,你是怎么开始起疑的?”孟恩问道。 “不是我,而是克莱斯博士。他致力于搜集脑波图样,就像行星警察所做的一样,只不过对象不同。他专门搜集知识分子、政府官员和商界领袖的脑波。倘若第二基地掌控着银河的历史发展——也就是我们的发展——他们必须进行得很巧妙,而且会将干预程度减到最小,你瞧,这是很明显的一件事。假如他们是借着心灵控制来进行,事实上也必然如此,他们选取的一定是具有影响力的人士,包括文化界、工商界和政治界。因此克莱斯博士对这些人特别注意。” “哦,”孟恩反驳道,“但有确实的证据吗?这些人可有反常的行为——我是说出现脑波高原的那些人?也许这是一种完全正常的现象。”他心虚地环顾四周,用那双带点稚气的蓝眼睛望着其他人,却没有看到一丝鼓励的眼神。 “我把这个问题留给达瑞尔博士。”安索说,“你可以问问他,在他的研究生涯中,或是在过去二三十年的学术文献里,这种现象他曾经见过多少次?然后你还可以问问他,在克莱斯博士研究的样本中,几乎每一千人就有一个这样的案例,这种几率又会有多少?” “这些都是受到外力改造的精神状态,”达瑞尔以深思熟虑的口气说,“我想这一点毫无疑问。他们的心灵都受到了干扰。就某方面而言,我怀疑这……” “达瑞尔博士,我知道你的意思。”安索说,“我也知道你曾经和克莱斯博士共事。而我希望知道的是,你为什么半途退出。” 这个问题其实没有任何敌意,它的动机也许纯粹出于谨慎。可是无论如何,它却造成好一阵子的沉默。达瑞尔轮流瞪视每一位客人,最后终于直率地说:“因为克莱斯的奋战根本毫无意义。他的对手比他强得太多了。他设法侦测的,是我们——他和我——心知肚明的一项事实:我们只是别人的傀儡。我、却、不、想、知、道、真、相!我有我的自尊,我希望相信基地是这个集团的真正领袖;而我们的祖先前仆后继,并不是平白无故牺牲生命。我不敢面对现实,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别再钻研下去。我并不需要那个职位,政府赠与家母的永久俸禄,足以照顾我简单的生活。我的私人实验室可以帮我打发时间,而日子总有过完的一天……可是现在克莱斯死了……” 瑟米克先露出整排牙齿,然后说:“那个叫克莱斯的家伙,我不认识他。他是怎么死的?” 安索插嘴道:“他就是死了。他早已预见自己的死期。半年多前,他就告诉我自己太接近了……” “而我们现在也太接、接近了,对不对?”孟恩问道。他感到口干舌燥,喉结不停上下微动。 “没错,”安索以平板的语气说,“可是无论如何,我们——我们大家——早就命中注定了。这就是各位被筛选出来的原因。我自己是克莱斯的学生,而达瑞尔博士曾经是他的同僚。裘尔?屠博曾在广播节目中,公然抨击我们对第二基地的盲目依赖,最后终于遭到政府革职——我该顺便提一下,政府乃是借刀杀人,真正出面的是个有钱有势的金融家,他的脑波正好具有克莱斯所谓的‘干扰高原’。侯密尔?孟恩私人搜集了当今最完整的‘骡学’文献——我故意用这个字眼,来称呼有关骡的各种资料——还发表过几篇论文,推测第二基地的本质和功能。至于瑟米克博士,他对脑电图分析的数学作过卓越贡献,不过,我想他并不知道他的数学理论能应用在这方面。” 瑟米克睁大眼睛,笑得有点喘不过气来。“小伙子,我真的不晓得。你知道的,我钻研的是核内运动——那是标准的多体问题。我对脑电图根本一窍不通。” “那么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处境了。当然,政府对目前的情况完全束手无策。我不知道市长或者他下面的任何人,是否已经了解到问题的严重性。可是我知道一件事——我们五个已经没什么好怕的,反倒是有机会扭转乾坤。我们知道得越多,自身的处境就越安全。一切才刚刚开始,各位都了解吧。” “第二基地的渗透,”屠博插嘴问道,“范围究竟有多广?” “我不知道。但我可以告诉你,我们目前发现的渗透现象,都只是在基地外围领域。首都世界也许尚未遭到波及;不过就连这点也不能肯定——否则,我也用不着检查你们的脑波。达瑞尔博士,其实你最可疑,因为你半途和克莱斯拆伙。你可知道,克莱斯始终没有原谅你。我曾经猜想,或许是第二基地收买了你,但克莱斯始终坚持你是个懦夫。达瑞尔博士,请你不要见怪,我这样有话直说,只是要表明自己的立场。就我自己而言,我自认了解你的心意,倘若你真是懦弱,那也情有可原。” 达瑞尔深深吸了一口气,然后答道:“我是临阵脱逃!随便你怎么说都可以。然而,我曾试图维持两人的友谊,他却再也没有写信或打电话给我。直到那一天,他寄来你的脑波数据,然后不到一星期,他就去世了……” “请别介意,”侯密尔?孟恩紧张兮兮却理直气壮地插嘴道,“但我看你们根本搞不、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。如果我们一直这样讲个不停,讲个不停,讲个、个、不停,我们就只是一群光会纸、纸上谈兵的阴谋家。反正,我看我们也没什么好做的。什么脑、脑波等等的一大堆废话,实在是非、非常幼稚。你们到底会不会有什么具体行动?” 裴礼斯?安索的眼睛突然亮起来。“有,当然有。我们需要搜集更多关于第二基地的资料。这可是当务之急。骡在统治银河的第一个五年间,全力探索第二基地的下落,结果失败了——或者说,大家都以为他失败了。可是他的寻找突然停止了,这是为什么?因为他失败了?还是因为他成功了?” “还、还在耍嘴皮子。”孟恩以苦涩的口气说,“我们又怎么知道?” “请你耐心听我说——当年,骡定都于卡尔根。在骡崛起之前,卡尔根不在基地的贸易势力网之内,现在仍旧如此。此时此刻,卡尔根是由史铁亭这个人统治,除非明天又有一场宫廷革命。史铁亭自称第一公民,并自诩为骡的继任者。若说那个世界有任何传统,不外是盲目崇拜骡的超人本领和功绩——这种传统强烈到了近乎迷信。结果,骡的官邸如今成了圣殿。未经许可不准擅入,里面的一切都原封未动。” “所以呢?” “所以,为什么会这样呢?这是个事出必有因的时代。万一骡的官邸完好如初,并非单纯由于迷信呢?万一是第二基地安排的呢?简单地说,万一骡探索了五年的结果,就在……” “喔,胡、胡说八道。” “为什么不可能?”安索反问,“第二基地始终神出鬼没,对银河事务只做最小程度的干预。我知道在我们看来,摧毁那座官邸似乎更为合理,或者至少应该移走其中的资料。可是,你必须揣摩那些心理学大师的心理。他们个个都是谢顿,都是骡;他们靠精神力量行事,一律走迂回路线。倘若建立起一种心理状态便能保护其中的资料,他们绝不会将它毁掉或搬走。如何?” 没有人立刻搭腔,于是安索继续说:“而你,孟恩,是最佳人选,你要帮我们弄到那些情报。” “我?”这是一声充满惊愕的吼叫。孟恩迅速环视众人,然后说:“我可不会做这种事。我不是一个行动派,更不是超视里的英雄;我只是一名图书馆员。若能在图书馆里找,那我就豁出去,冒险帮你们找找第二基地。可是我绝不要到太空去,去做那种疯、疯狂的事。” “听好,”安索耐着性子说,“我和达瑞尔博士一致认为你是最佳人选。只有你去,才能显得理所当然。你说你是一名图书馆员,很好!你主要的研究题目是什么?是‘骡学’!放眼银河系,你收藏的骡学资料已经傲视群伦。你自然想要继续搜集,你的动机比任何人都要单纯。如果你申请进入卡尔根的骡殿,不会有人怀疑你有其他动机。他们或许不会批准你的申请,却不会对你起疑。此外,你有一艘单人太空游艇。而大家都知道,每年休假你都会去异邦行星旅行。你甚至曾经去过卡尔根。你只需要照例再做一遍就行,难道你不懂吗?” “可是我不能就这么说:第、第一公民阁下,您能、能否恩准我进入你们最神圣的圣殿?” “有何不可?” “银河在上,因为他不可能批准!” “好吧。他要是不准,你就马上回来,我们再想别的办法。” 孟恩带着万分不愿的表情环顾四周。他感到自己即将被说服,去做一件极不情愿的事。在座的其他人,却没有一位向他伸出援手。 于是当天晚上,有两项决定在达瑞尔博士家出炉。第一个是孟恩所作的决定,他心不甘、情不愿地答应众人,暑假一开始,他就立刻奔向太空。 第二个决定,则是出自这个聚会的一名百分之百非正式的成员。当关掉集音器,终于准备就寝的时候,她作成一个完全未经授权的决定。至于它的内容,现在我们还不必知道。 10 迫在眉睫 在第二基地上,时间又过了一个星期。今天,第一发言者再度笑容可掬地迎接那名弟子。 “你一定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结果,否则你不会满腔怒火。” 弟子一手按着他带来的那束计算纸,说道:“您确定这个问题是个真实案例吗?” “前提千真万确,我一点也没有改动。” “那么我不得不接受计算的结果,可是我又不愿意。” “自然如此。但是你愿不愿意又有什么关系呢?好吧,告诉我,你究竟在担心什么。不,不,把推导过程放在一边,我等一下再来分析。现在,用你自己的话告诉我。让我来判断你的了解程度。” “嗯,好吧,发言者——结论似乎非常明显,第一基地的基本心理状态,曾经发生整体性的改变。如果他们仅仅知晓谢顿计划的存在,而不了解其中任何细节,他们会一直抱持不太确定的信心。他们知道自己终将成功,却不知道如何以及何时才能达成目标。因此,就会形成连续不断的紧张气氛——这正是谢顿所预期的。换句话说,如此即可指望第一基地发挥最大的潜能。” “这是个含糊的比喻,”第一发言者说,“但我了解你的意思。” “发言者,可是如今,他们知晓了第二基地的存在;除了谢顿当年那句晦涩的描述,他们还获悉了许多细节。他们模糊地感觉到,第二基地的功能就是守护谢顿计划。他们知道这个组织正在监视他们每一步的进展,不会坐视他们失败。所以他们放弃了主动的步伐,等着我们用担架来抬他们。不好意思,这又是一个比喻。” “没关系,继续说。” “他们放弃了努力;他们养成了惰性;他们变得软弱颓废,兴起了享乐主义的文化——在在表示谢顿计划就要毁了。他们非得自我鞭策不可。” “你说完了吗?” “不,还没有。上面所说的是大多数人的反应。可是还有一种少数反应,对应的几率也非常高。当我们这个守护者和控制者的角色曝光后,会有少数人非但不满足,反而对我们产生敌意。这是根据勾里洛夫定理……” “没错,没错。我知道那个定理。” “发言者,很抱歉,想要避免数学的确很困难。总之,我们曝光之后,第一基地除了不再积极之外,还会有部分人士打算对付我们,而且是主动对付我们。” “现在你说完了吗?” “还有另外一项因素,对应的几率并不算高……” “非常好。那又是什么?” “当第一基地以全副心力对抗帝国时,面对的敌人只是一个又一个被时代淘汰的庞大残躯,那时他们显然只专注于物理科学的发展。可是我们出现后,对他们形成一个崭新而重大的影响,很可能会造成他们观念上的改变。他们或许会开始培养心理学家……” “那种改变,”第一发言者淡淡地说,“其实已经发生了。” 弟子紧抿嘴唇,形成一条苍白的直线。“那就全完了。这个结果和谢顿计划绝不相容。发言者,倘若我是——局外人,有可能知道这个事实吗?” 第一发言者严肃地说:“年轻人,你感到了羞辱吧,因为你原本以为已经了解整个局势,却忽然发现有许多非常明显的事你并不知道。你本来以为自己是银河的主宰,却忽然发觉自己面临毁灭的命运。自然,你会怨恨那座栖身的象牙塔、那种隐遁式的教育,以及你吸收的各种理论。 “我也曾经有过那种情绪,这是很正常的。然而在你的养成期,确有必要不让你和银河直接接触;确有必要让你留在此地,接受一切经过过滤的知识,把心灵训练得敏锐无比。我们可以早些将这个计划中的……局部失败透露给你,以免你如今受到震撼。可是那样一来,你将无法像现在这样,真正了解问题的严重性。所以说,你发现这个问题根本无解?” 弟子猛摇着头,以绝望的口气说:“是的!” “好,我并不感到惊讶。年轻人,听我说。办法是有的,而且已经用了超过十年。这不是一条普通的行动路线,而是我们被迫不得不这么做。它对应的几率甚低,并且牵涉到危险的假设——有些时候,我们甚至被迫去处理个体反应,只因为那是唯一的办法。你也知道,用心理统计学处理小于一颗行星的人口,根本上已失去了意义。” “我们成功了吗?”弟子喘着气问。 “现在还看不出来。目前我们将情况控制得还算稳定——可是,某个普通个体产生的无从预料的行为,就有可能毁掉整个谢顿计划;自计划开展以来,还是头一次出现这种状况。我们选取了最少数的外人,调整他们的心灵状态;我们也有自己的间谍——不过他们一律依计行事,从来不敢随机应变。你应该很明白如今的处境。我不打算对你隐瞒最坏的情况——万一我们被发现了,我是说这里,这个世界,那么被摧毁的将不只是谢顿计划,我们自己,我们的血肉之躯也会陪葬。所以你看,我们的解决之道并不太理想。” “可是您刚才提到的那一点点,听来并不像解决之道,反倒像是绝望的猜测。” “不对。应该说,是一个明智的猜测。” “发言者,请问危机何时来临?我们何时会知道是否成功了?” “毫无疑问,不会超过一年。” 弟子思考了一会儿,然后点点头,并与发言者握了握手。“嗯,我很高兴能知道这些。” 说完他就转身离去。 当玻璃窗渐渐变成透明时,第一发言者默默向外望去。他的视线越过许多巨大的建筑物,一直投射到寂静而拥挤的星空。 一年的时间很快会过去。到了那个时候,他们这些“谢顿的选民”是否还有任何人活着呢? 11 偷渡客 还有一个月多一点,夏天才能算是真正开始。不过,侯密尔?孟恩已经写好这个会计年度的年终报告,并仔细考核了政府派来的代理馆员,确定他能胜任这项并不简单的工作——去年那个人实在太差劲了。他还从密封了近一年的船库中,拖出他的单人太空游艇单海号——这个古怪番号,是根据二十年前一件神秘而敏感的事件命名的。 当他离开端点星的时候,心中充满着抑郁与不满。没有任何人到太空航站为他送行。这是很自然的事,因为过去也从来没有。他非常明白,必须让这趟旅行看来毫无特殊之处,但是肚子里还是冒出一股无名火。他,侯密尔?孟恩,正冒着杀头的危险,从事一件荒谬绝伦的任务,却连一个同伴也没有。 至少,那是他当时的认知。 可是因为他有所不知,所以第二天在单海号上,以及达瑞尔博士位于郊区的家中,各自出现一场混乱的局面。 根据时间的顺序,达瑞尔博士家中的骚动首先爆发。导火线是家里的女佣波莉,她早已度完一个月的假期。她突然慌慌张张地从楼梯飞奔而下,同时结结巴巴地大叫大嚷。 她冲到博士面前,想要把惊恐化为语言。结果比手画脚了老半天,硬是挤不出半句话,最后只能递给他一张纸和一个方形物体。 他只好把东西接过来,问道:“波莉,怎么回事?” “博士,她走了。” “谁走了?” “艾嘉蒂娅!” “你说‘走了’是什么意思?走到哪里去?你到底在说什么?” 她急得直跺脚。“我可不知道。她就是不见了,还有一只手提箱和几件衣服也不见了,却多出了这封信。你别光站在那里,为什么不看看信呢?喔,你们男人啊!” 达瑞尔博士耸耸肩,然后拆开了信封。信的内容并不长,除了“艾卡蒂”那个笨拙的签名,其余都是优雅而秀丽的字体,显然是听写机列印出来的。 亲爱的爸爸: 我不敢当面向您告别,那样我会太难过,也许会像小女孩一样哭起来,让您感到我不争气。所以我决定写封信告诉您,虽然我将要和侯密尔叔叔度过一个快乐无比的暑假,我仍然会非常想念您。我会好好照顾自己,并且会尽快回家。此外,我留给您一件我自己的东西,您现在就可以打开看看。 挚爱您的女儿 艾卡蒂 他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好几遍,表情显得越来越和缓。最后,他硬邦邦地问道:“波莉,你有没有看过这封信?” 波莉立刻为自己辩护。“博士,这件事你绝对不能怪我。信封上明明写着‘波莉’,我根本不知道里面竟然是给你的信。博士,我可不是喜欢刺探隐私的人,过去这么多年来……” 达瑞尔做了一个少安毋躁的手势。“很好,波莉,这点并不重要。我只是想确定,你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。” 他心念电转:叫她忘掉这件事是没有用的。他们所面对的敌人,字典里可没有“忘”这个字;而如果给她任何忠告,却会让事情显得更严重,刚好会造成反效果。 因此他说:“你也知道,她是个心思古怪的小女孩,非常天真浪漫。自从我们计划让她在暑假做一次太空旅行,她就一直兴奋得不得了。” “可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这档事?” “是在你休假期间安排的,后来我们忘记说了。事情就是这么简单。” 此时,波莉原先的激动全部凝聚成一股凶猛的怒气。“简单,是不是?可怜的小姑娘只带了一只手提箱,里面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,又是一个人去的。她要去多久呢?” “波莉,这点你大可放心。太空船上早已为她准备了足够的衣物。请你去告诉安索先生,说我想见他好吗?喔,等一下——这是不是艾嘉蒂娅留给我的东西?”他将手中那个方形物体转了一转。 波莉猛摇着头。“我保证我不知道。我只能告诉你,那封信就是放在这东西上头。竟然忘了告诉我,真是的。如果孩子的妈还活着……” 达瑞尔挥手赶她走。“请你去把安索先生找来。”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,安索的看法与艾嘉蒂娅的父亲南辕北辙。他的反应极为强烈,说话的时候捏紧拳头,还拼命扯着头发,后来又露出愁眉苦脸的表情。 “老天啊,你到底还在等什么?我们两个还在等什么?赶紧用影像电话接通太空航站,让他们立刻联络单海号。” “别激动,裴礼斯,她可是我的女儿。” “但银河系可不是你的。” “冷静一点。裴礼斯,她是个聪明的女孩,这个行动是她仔细计划的结果。趁着事情刚发生不久,我们最好赶紧揣摩一下她的想法。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?” “不知道。它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?” “因为这是个集音器。” “那玩意儿?” “这是手工做的,不过仍然管用,我已经测试过了。你难道看不出来吗?她用这个方法告诉我们,当我们讨论那个计划的时候,她也等于在现场。她知道侯密尔?孟恩要去哪里,以及此行的目的。她认为跟他一道去,会是一次惊险刺激的经验。” “喔,老天啊。”年轻人发出呻吟,“又有一个心灵,即将成为第二基地的猎物。” “话不能这么说,第二基地没有理由怀疑一个十四岁的女孩——除非我们轻举妄动,让他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,比如说,为了把她追回来,贸然下令召回那艘太空船。你忘了我们的对手是什么人吗?我们的意图是多么容易被发现?而万一被发现,我们又会是多么无助?” “可是我们不能把这一切,托付给一个疯狂的小孩子。” “她可不疯狂,而我们也毫无选择。她根本不需要写这封信,但她还是写了,就是不想让我们以为她是无缘无故失踪而报警。她在信中暗示,要我们对这件事另作解释,看成是孟恩带着老友的女儿去度假。这又有何不可呢?我和他结识快二十年了。艾嘉蒂娅三岁的时候,我把她从川陀带回来,他就一直看着她长大。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,而且事实上,还应该会减轻对方的疑心。真正的间谍,不会带着一个十四岁的侄女到处乱跑。” “好的。可是等到孟恩发现她,他又会怎么办?” 达瑞尔博士扬了扬眉毛。“我说不准——但想必她有办法应付。” 不过到了晚上,这个家突然显得份外冷清。达瑞尔博士发现,当疯狂的女儿有可能小命不保时,银河系的命运似乎一点也不重要了。 而在单海号上发生的骚动,牵涉的人虽然较少,紧张惊险的程度却大有过之。 艾嘉蒂娅一直躲在行李舱中。刚开始的时候,她还能靠经验应付各种状况,可是不久之后,她就变得手足无措。 也就是说,在最初的加速过程中,她始终能保持镇定;而在第一次超空间跃迁时,她虽然有些恶心想吐,仍然可以勉力应付。她以前搭过太空船,体验过这两种难受的感觉,懂得如何严阵以待。此外,她还知道行李舱中也有空调系统,甚至还有壁光照明。然而,她并未开启壁光,因为那样实在太不浪漫了。她像阴谋分子那样栖身于黑暗中,同时尽量屏住气息,倾听着侯密尔?孟恩发出的各种噪音。 那些都是很普通的噪音,男人独处时都会发出类似的声响。包括鞋子磨蹭地板的声音,衣服与金属物体的摩擦声,椅垫被体重压出的哀号,按动操纵装置的尖锐响声,还有手掌轻拍光电管的噼啪声。 然而,艾嘉蒂娅终于因为经验不足而遇到问题。无论在胶卷书或超视影片中,偷渡者似乎都有神不知鬼不觉的本事。当然总会有些意外发生,比如说将什么东西碰倒,掉在地板上发出巨响,或者忍不住打喷嚏——超视影片里一定有类似的情节,观众也都视为理所当然。她对这些都了然于胸,所以处处小心。她也料到自己会饿、会渴,所以预先从家里拿了好些罐头。可是影片不可能对现实问题面面顾到,于是艾嘉蒂娅终于惊觉——即使运气再好,准备得再周全,她也不能在这个小舱中躲藏太久。 而在单海号这种单人太空游艇中,活动空间算来算去也只有一间舱房,因此她连偷偷溜到别处去的机会都没有,因为孟恩根本不会离开。 她耐着性子等待,希望等到一些代表孟恩入睡的声音。倘若晓得他是否会打鼾,那该有多好。不过她至少知道睡床的位置,如果那里传出翻身的声音,自己应该分辨得出来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总算传来一阵深长的呼吸声,然后是一个呵欠声。艾嘉蒂娅继续耐心等待,在万籁俱寂中,只有睡床偶尔会发出一些声响,代表床上的人换了一个姿势,或者踢了踢腿。 她用一根指头轻轻推开行李舱的门,准备探头出去…… 原先明明听到的声音,却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。 艾嘉蒂娅全身僵硬。四周一片死寂!一片死寂! 她想模仿卡通人物,让脑袋留在舱内,把眼珠突出门外,结果功败垂成。她的脑袋随着眼珠伸了出去。 侯密尔?孟恩当然还醒着——他躺在床上看书,全身笼罩在柔和而不扩散的光芒中。现在,他正睁大眼睛向暗处凝视,同时一只手偷偷伸到枕头底下。 艾嘉蒂娅想也没想,脑袋就猛然缩回来。灯光随即完全熄灭,孟恩则发出尖锐而颤抖的声音:“我握着一把核铳,银河在上,我要发射了……” 艾嘉蒂娅立刻哭喊道:“别射,是我。” 浪漫的幻想有如一朵脆弱无比的小花。一个神经过敏的人手中的一把核铳,就足以摧毁一切。 太空艇内随即大放光明——孟恩端坐在床上,单薄的胸膛露出有些斑白的胸毛,下巴的胡子已经一整天没刮,使他看来潦倒不堪。 艾嘉蒂娅走出来,用力拉了拉具有金属光泽的外衣。那是多此一举,因为这种外衣保证不会起皱。 孟恩感到万分诧异,差一点要从床上跳下来。不过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,赶紧把床单拉到肩膀的高度,含糊不清地问道:“怎、怎么、怎么……” 他完全一头雾水。 艾嘉蒂娅温顺地说:“对不起,失陪一下好吗?我得先去洗洗手。”她知道这艘太空艇的结构,说完就一溜烟不见了。当她再度出现的时候,勇气也跟着回来了。侯密尔?孟恩穿上一件褪了色的睡袍,站在她面前,一肚子的怒气有待发作。 “你究竟在搞、搞什么黑洞?你是怎、怎么上来的?你要、要我拿你怎么办?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 他的问题可以一直不断问下去,艾嘉蒂娅却以甜美的语气插嘴道:“侯密尔叔叔,我只是想跟你一起去。” “为什么?我哪里也不去啊。” “你准备到卡尔根,去搜集第二基地的情报。” 孟恩发出一声狂嗥,整个人随即崩溃。艾嘉蒂娅吓了一大跳,以为他会陷入歇斯底里,甚至会去撞墙。而且核铳仍握在他手中,她每次瞄到,胃部都不禁冒出一股寒气。 “小心——冷静点——”她一时之间只能想到这两句话。 还好他很快就勉强恢复正常。他使劲将核铳丢到床上,险些令那柄武器走火,将太空艇轰出一个大窟窿。 “你是怎么上来的?”他说得很慢,仿佛每个字都用牙齿仔细咬过,免得这些字眼在空气中打战。 “那还不容易。我提着手提箱走进船库,然后说:‘孟恩先生的行李!’那名管理员连头也没抬,就挥挥手让我通过。” “你知道吗,我得送你回去。”侯密尔说到这里,心中突然一阵狂喜。太空啊,这可不是他的错。 “你不能那样做,”艾嘉蒂娅冷静地说,“那会使人起疑的。” “什么?” “你心里明白。你这次会到卡尔根去,是因为对你而言,去那里要求查阅骡的资料,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。你的一举一动都要表现得很自然,不可以让任何人起疑。如果你半途折返,把一个偷渡的女孩送回去,也许连超视新闻都会报道呢。” “关于卡尔根的事,你是从哪里听、听来的?这实在是、是幼稚的想法……”当然,这两句话毫无说服力,甚至骗不过知道得比艾嘉蒂娅更少的人。 “我用一台集音器听到的。”她的骄傲溢于言表,“我对你们的计划一清二楚——所以你一定得让我一起去。” “你爸爸又会怎么想呢?”他打出一张王牌,“他会以为你被绑架了……死了。” “我留了一张便条,”她回敬一张更大的王牌,“他应该知道绝不能大惊小怪。你可能会收到他的太空电报。” 她刚说完这句话,两秒钟之后,收报讯号便嘎嘎作响。对孟恩而言,似乎只有魔法才能解释这一切。 她说:“我敢打赌,一定是我爸爸。”她果然说对了。 电文是写给艾嘉蒂娅的,内容只有短短几句话:“谢谢你送我那件可爱的礼物,相信你一定曾经善加利用。祝假期愉快。” “你看,”她说,“这就是他的嘱咐。” 侯密尔很快便习惯了她的存在。不久之后,他更是很高兴有她作伴。最后他简直难以想象,如果没有她,自己如何撑完全程。她喜欢胡言乱语!她显得兴奋异常!最重要的是,她一点都不在乎。她明明知道敌人正是第二基地,却根本不担心。她也晓得一旦抵达卡尔根,他得面对一群充满敌意的官僚,然而她就是迫不及待。 也许是因为她才十四岁。 无论如何,一周的旅程有了聊天的对象,不再需要整天自言自语。其实,他们的谈话并没有什么建设性的内容,几乎都是这个女孩在发表高见,讲述她心中对付卡尔根统领的妙计。简直是既好笑又荒唐,可是她却煞有介事,说得认真无比。 听了她的高论,侯密尔忍不住莞尔,而且相当纳闷:她对银河大势的古怪观点,究竟是从哪本精彩的历史小说看来的? 准备做最后一次跃迁的那天傍晚,在银河外缘稀疏的群星间,卡尔根已经是一颗明亮的星星。透过太空艇的望远镜看去,那颗恒星变作一个闪烁的斑点。 艾嘉蒂娅正翘着一条腿,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。她穿着侯密尔的家常裤和衬衫,却不显得如何松垮。她自己的衣服则已经洗净熨平,留待降落后再穿。 她说:“你知道吗,我将来准备写历史小说。”她相当喜欢这趟旅行,因为侯密尔叔叔总是用心聆听她的心声。能够和一个真正有智慧的人交谈,对方又认真倾听你的高论,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。 她继续说:“我读了一本又一本的基地伟人传记。你知道的,例如谢顿、哈定、马洛、迪伐斯,还有其他所有的英雄。就连你写的有关骡的文章,大多数我也都读过,不过基地战败的那段历史看了令人不舒服。如果把那些愚蠢而悲惨的部分删掉,历史不是更好看吗?” “对,会更好看。”孟恩以严肃的口吻说,“可是那就不是忠实的历史了,艾卡蒂,你说对不对?除非将史实完整呈现,否则你不会获得任何学术地位。” “喔,呸。谁在乎什么学术地位?”她觉得他实在可爱。这几天,他都没有忘记叫她“艾卡蒂”。“我的小说要写得好看,要成为畅销名著,要让我声名大噪。如果你的书卖不出去,不能让你出名,写作又还有什么意义呢?我可不要只让几个老教授认识我,我一定要家喻户晓。” 这个想法让她高兴得连眼珠都变了颜色。她挪动了一下,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。“事实上,你知道吗,只要爸爸一点头,我马上要到川陀去,以便搜集第一帝国的背景资料。我就是在川陀出生的,你知不知道?” 他当然知道,却故意说:“真的吗?”并在声音中加入适度的惊奇。艾嘉蒂娅则回报一个半真半假的笑容。 “喔——喔。我奶奶……你知道的,就是贝泰?达瑞尔,你一定听说过……她曾经和我爷爷在川陀住过一段时间。事实上,当时整个银河都踩在骡的脚下,而他们就是在那里阻止了骡。我爸爸妈妈结婚后也去了川陀,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。而且我一直住在那儿,直到妈妈去世;我当时才三岁,所以没有什么印象。侯密尔叔叔,你去过川陀吗?” “没有,不能算去过。”他靠着冰冷的舱壁,随口答了一句。卡尔根已经近在眼前,他觉得不安的情绪又卷土重来了。 “它算不算银河中最传奇的世界?爸爸告诉我,斯达涅尔五世在位时期,上面的人口超过当今十个世界的总和。他还说那是个被金属覆盖的世界——单一的大都会——是整个银河系的首都。他给我看过他在川陀照的相片。现在到处都是废墟,不过仍旧壮观无比。我多么希望能再去那里。其实啊……侯密尔!” “啊?” “办完卡尔根的事,我们就去川陀好不好?” 孟恩脸上再度露出明显的惧色。“什么?你可别再兴风作浪。我们在办正事,不是在观光旅游。这点你可要牢记。” “但这也是正事呀。”她尖声抗议,“川陀也许有数不清的重要资料。你相不相信?” “不,我不相信。”他爬了起来,“现在请你离电脑远一点。我们得进行最后一次跃迁,然后你就该上床了。”无论如何,降落后总有一件事会改善:他已经恨透了在金属地板上裹着外套睡觉。 跃迁的计算并不困难。在《太空航道手册》上,基地至卡尔根的路线描述得十分详尽。在进入超空间的瞬间,他们照例感到轻微的抽搐,而下一刻,最后一光年的距离便消失了。 卡尔根的太阳终于有了太阳的模样——巨大、明亮、辐射出乳白色的光芒。但由于“日照侧”的舷窗早已自动关闭,他们两人并不能直接看见。 一觉醒来,就能抵达卡尔根了。 12 统领 放眼银河系所有的世界,卡尔根无疑拥有独一无二的历史。其他的行星,例如端点星,它的历史几乎是不断跃升的过程。而曾经是银河之都的川陀,则几乎不断在走下坡。可是卡尔根…… 哈里?谢顿诞生前两个世纪,卡尔根首先以度假胜地闻名于全银河。整个世界投注于观光娱乐,那是一本万利的行业。 而且,那也是一种稳当的行业,甚至可说是全银河最稳当的行业。当银河所有的文明渐渐腐朽之际,卡尔根几乎没有受到丝毫影响。无论邻近星区的经济或社会如何变动,精英阶级总是存在的。而有钱有闲正是精英阶级的特点之一,这本身就是一种特权。 因此,卡尔根曾先后为下列人士提供了最佳的服务——最先是帝国宫廷里文弱骄矜的大员,以及他们身边妖艳的姬妾;接着是那些以铁血手段征服与统治世界的粗暴军阀,以及他们所宠幸的荡妇淫娃;后来,又换成了脑满肠肥且生活豪奢的基地大亨,以及他们包养的那些蛇蝎心肠的情妇。 由于这些人士都是家财万贯,卡尔根对他们一视同仁。此外,卡尔根一向来者不拒;永远不愁没有生意上门;领导阶层又有足够的智慧,从不干涉其他世界的政治,也未曾觊觎别人的领土。基于以上这些因素,它得以在动荡的银河中一枝独秀,在其他世界日渐萧条的岁月里,唯独卡尔根越来越富庶繁荣。 骡的出现改变了一切。这位空前绝后的征服者只爱征战,对其他一切无动于衷,卡尔根遂也难逃陷落的命运。所有的行星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,连卡尔根也不例外。 其后十年间,卡尔根摇身一变,竟然变成整个银河的首府;银河帝国结束后的新兴“帝国”便定都于此。 然后,随着骡的暴毙,情况急转直下。基地首先脱离了骡的“帝国”,其他世界也纷纷效法。五十年后,暴起暴落的功业烟消云散,只在历史上留下一页难解的记忆,仿佛鸦片诱发的一场幻梦。然而,卡尔根一直未能恢复原状。它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世外桃源,权力的魔咒始终没有真正解除。这些年来,卡尔根被一个接一个的强人所统治。基地称之为“卡尔根统领”,他们却刻意沿用骡生前的唯一头衔,自称为“银河第一公民”,以便维持一个征服者的假象。 当今的卡尔根统领上任才五个月。他原本是卡尔根星际舰队的统帅,借着这个职位,再加上前任统领一时的疏忽大意,一举谋得了统领的位置。但在卡尔根的势力范围内,没有人会笨到对这种事太过认真。大家早已司空见惯,逆来顺受了。 然而这种适者生存的竞争,除了会鼓励罪恶与流血,有时也真会让能者出头。史铁亭统领便是一位能者,而且相当不好伺候。 不好伺候,连尊贵的首相也有同感。那位首相是前朝遗老,对两位统领一视同仁地鞠躬尽瘁;而只要他活得够久,一定还会继续为下一任统领效忠。 不好伺候这点,对嘉莉贵妇而言也不例外。她并没有任何名分,只能说她和史铁亭的关系介于朋友与夫妻之间。 这天傍晚,在史铁亭统领的私人寓所,这三个人聚在一起,此外没有任何人在场。第一公民身材魁梧,穿着他心爱的舰队司令制服,全身金光闪闪。他坐在一张未铺椅套的高分子座椅上,表情严肃,眉头深锁,身子和椅子一样僵硬。他的首相列夫?麦拉斯站在一旁,心不在焉地面对着他,修长而神经质的手指不停抚着老脸;从鹰勾鼻摸到瘦削的脸颊,再从脸颊摸到长着灰胡子的下巴,然后再回到鹰勾鼻。嘉莉贵妇则以优雅的姿势坐在铺着毛皮的长椅上,微微撅起的丰唇还在轻轻打战。 “阁下,”麦拉斯唤道——对于自称第一公民的统领,那是唯一的称呼,“您对历史的延续性认识不够。您个人一生中经历许多重大变化,导致您认为文明的发展同样不难骤然改变。可是,事实并非如此。” “骡为我们提出了反证。” “可是又有谁能效法他呢?别忘了,他可是个超人。而且,即使是他,也并不算完全成功。” “卜吉。”嘉莉贵妇突然抽噎起来。第一公民随即做了一个凶狠的手势,吓得她不敢再出声。 史铁亭统领以严厉的口吻说:“嘉莉,别打岔。麦拉斯,我受不了这样毫无作为。前任统领穷毕生精力,把舰队训练成一支银河无敌的武力。在他有生之年,始终没看到这支武力派上用场。我是不是也要步上他的后尘?我还算不算舰队总司令? “你知道这支武力多么容易腐朽吗?”他继续说,“目前,它只是国库的累赘,毫无任何回报。军官们都渴望开疆拓土,士兵们期待着攫取战利品。整个卡尔根都希望重建帝国的光荣,你有没有能力了解这件事?” “您说的都只是表面的理由,”麦拉斯答道,“但我能了解您的意思。领土、战利品、光荣——若能得到当然令人兴奋无比,可是过程常常危险万分,而且充满悲惨和痛苦。所谓三分钟热度,那是撑不了多久的。而且历史一再昭示,攻击基地绝对不是明智之举。即使是骡,也懂得避免……” 嘉莉贵妇湛蓝而空洞的眼睛中噙着泪水。最近卜吉很少过来,今晚他好不容易答应要陪她,没想到首相却硬闯进来——这个可怕、精瘦的灰发老头,每次总是把她当做透明人。而卜吉竟然接见他。她不敢再说什么,生怕会忍不住哭出声来。 她很不喜欢史铁亭现在说话的声音,听来强硬而急躁。他正在说:“你食古不化。基地虽然领域广大、人口众多,但他们是一盘散沙,根本不堪一击。这些年来,他们的团结只是一种惯性,而我有足够力量击溃它。你是被基地当年的气势吓傻了,当时唯有他们拥有核能。他们逃过垂死帝国的最后一击之后,剩下的敌人净是些无法无天的军阀。那些军阀个个头脑简单,拥有的战舰都是陈年旧货,自然无法对抗基地的核动力星舰。 “可是,我亲爱的麦拉斯,骡却改变了这一切。他将基地密藏的知识散播开来,让半个银河系都知晓了这些秘密。基地垄断科学的日子一去不返,我们足以和他们抗衡了。” “那么第二基地呢?”麦拉斯冷冷地问了一句。 “那么第二基地呢?”史铁亭用同样的口气重复了一遍,“你可知道他们的意图吗?他们花了五年的时间才阻止了骡——这是不是真的,至今还有人怀疑。基地的许多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,一致认为自从骡出现后,谢顿计划就完全给粉碎了,你难道不晓得吗?假如这个计划不再存在,我当然有资格填补这个真空。” “我们在这方面的知识,不足以保证我们会赢得这场赌局。” “我们自己的知识或许不足,不过这颗行星上,刚好来了一位基地的访客。这件事你知不知道?他名叫侯密尔?孟恩——据我所知,他写过不少研究骡的文章。而且他和我意见一致,也认为谢顿计划不复存在。” 首相点了点头。“即使没听说过这个人,我至少知道他发表的文章。他想做什么?” “他想申请进入骡殿。” “真的吗?最好还是拒绝吧。整个行星就是靠那些迷信维系,避免触碰那些问题才是明智之举。” “我会考虑——然后我们再来讨论。” 麦拉斯便鞠躬告退。 嘉莉贵妇泪汪汪地说:“卜吉,你在生我的气吗?” 史铁亭凶巴巴地转过身来。“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,当着别人的面,绝对不要用那个可笑的名字叫我?” “你以前喜欢我那么叫的。” “好吧,我现在不喜欢了,以后不准再犯这种错误。” 他气呼呼地瞪着她。自己如今还能容忍这个女人,真是不可思议。她是个柔弱的绣花枕头,摸起来的感觉实在不错;而她温顺的感情,也算是刻板生活的一种简单调剂。但即使是那种感情,也逐渐令他感到厌倦了。她竟然梦想要嫁给他,要成为第一夫人。 简直荒唐! 当他只是舰队司令的时候,她的确是个非常称职的伴侣——可是他已经成为第一公民,而且眼看就要征服银河,这种女人当然不再适合。他需要血统高贵的子嗣,帮助他统治未来的领土。这是骡从来无法做到的事,也是骡的传奇生命终结后,他的帝国立刻瓦解的原因。他,史铁亭,需要一位基地名门闺秀为后,两人携手建立一个朝代。 他气急败坏地想到,为什么还没有把嘉莉甩掉?这样做不会有任何麻烦。她会哭哭啼啼一阵子——他随即打消这个念头。偶尔,她也挺可爱的。 此时嘉莉再度展现欢颜。那个灰胡子老头已经走远,卜吉那张花岗岩般的脸孔渐渐变柔和了。她盈盈起身,向他依偎过去。 “你不会再骂我了吧?” “不会了。”他心不在焉地轻轻拍着她,“你安安静静坐一会儿好吗?我要思考一下。” “关于那个基地人的事吗?” “是的。” “卜吉?”她欲言又止。 “什么事?” “卜吉,你说,他还带了一个小女孩一起来。你记不记得?她来的时候,我能不能见见她?我从来没有……” “你想想,我为什么要让他把那个小鬼一块带来?我的会客厅是幼稚园吗?嘉莉,别再提这种荒谬的想法。” “卜吉,可是我会负责照顾她。她绝不会让你烦心。只不过因为我难得看到小孩子,你也知道我多么喜欢小孩。” 他用嘲讽的目光瞪着她。她从不厌倦这套把戏。她喜欢小孩,意思是喜欢他的小孩,也就是他的子嗣,说穿了就是希望嫁给他。想到这里,他哈哈大笑。 “那个小东西,”他说,“其实是个十四五岁的大女孩。她或许和你差不多高了。” 嘉莉显得垂头丧气。“嗯,答应我,好不好?她可以告诉我有关基地的一切。你知道的,我一直都好想去那里看看,因为我的祖父就是基地人。卜吉,你能不能找个时间带我去?” 听到她这么讲,史铁亭不禁露出微笑。也许他真会带她去,而且是以征服者的身份。这个想法令他相当高兴,他的语气也因此缓和许多。“我会的,我会的。你可以见见那个女孩,和她畅谈基地的一切。不过得离我远一点,懂吧。” “我不会烦你的,我保证。我会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去。”她觉得好开心,最近这些日子,她很少能像这样称心如意。她用双臂搂住他的颈子,感觉他在轻微的犹豫后,全身肌肉便松弛下来,并把壮硕的脑袋轻轻靠向她的肩头。 13 贵妇 艾嘉蒂娅感到得意洋洋。自从裴礼斯?安索把那张笨脸靠到她的卧室窗户那天起,她的人生就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——而这都是因为她有眼光、有勇气去做该做的一切。 如今,她终于来到卡尔根。她已经去过宏伟的中央剧院——那是银河系最大的一间剧院,并亲眼看到许多著名的歌星——即使在遥远的基地,他们也是家喻户晓的人物。她也逛过了锦簇大道,那是这个无比繁华世界的流行中心。她照自己的心意选购了许多商品,因为侯密尔对这种事一窍不通。她看上了一件熠熠生辉的长礼服,上面的直条纹使她看来修长许多,店员则绝不认为有何不妥。基地的现金在这里非常、非常管用。侯密尔给了她一张十信用点的纸币,兑换成卡尔根币,就变成厚厚的一大捆。 她甚至换了一个新发型——把后面的头发剪短,两侧烫成耀眼的波浪。经过细心的护发处理,她的金发看来比以前更亮丽,简直就是闪闪发光。 可是比较之下,最精彩的还是刚才那一幕。老实说,史铁亭统领的官邸并不如剧院那般豪华壮观,也不像骡殿那样神秘而历史悠久——当然,目前为止,他们只是在飞越行星上空时,瞥见了骡殿那些孤独的尖塔而已。不过无论如何,想想看,史铁亭毕竟是一位真正的统领。这份荣耀令她欣喜若狂。 而且除此之外,她还有机会和统领的“宠姬”面对面交谈。艾嘉蒂娅特别在心中将“宠姬”加上引号,因为她了解这种女人在历史上扮演的角色,了解她们拥有的魅力与权力。事实上,她常常梦想着有朝一日,自己也能成为这样一位倾国倾城的尤物。只可惜基地如今不流行这一套,更何况即使有机会,父亲大概也不会答应。 当然,嘉莉贵妇并不完全符合艾嘉蒂娅的想象。她稍嫌丰满,毫无狐媚或淫邪的味道,而且还有几分苍老与近视。她的声音也太尖了,并非那种充满磁性的声调,此外…… 嘉莉说:“孩子,还要不要加点茶?” “谢谢您,贵人,我想再来一杯。”或者应该称呼她“殿下”? 接着,艾嘉蒂娅以鉴赏家的口吻,老气横秋地说:“夫人,您带的这串珍珠真是美丽。”(想来想去,“夫人”似乎最恰当。) “哦?你这么觉得吗?”嘉莉似乎心情不错。她摘下那串乳白色的项链,拿在手中晃来晃去。“你喜欢吗?喜欢的话,你就收下吧。” “喔,我的天……您这话当真……”她发觉项链已经到了自己手里,连忙作势要还回去,还用感伤的口吻说:“爸爸会不高兴。” “他讨厌珍珠吗?这些都是上好的货色。” “我是说,如果我收下,他会不高兴的。他总是嘱咐我:你不可以随便接受贵重的礼物。” “不可以吗?但是……我是说,这是卜……是第一公民送给我的礼物。你认为我也不该收下吗?” 艾嘉蒂娅满脸通红。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 嘉莉却厌倦了这个话题,她任由项链滑落到地板上。“我要你告诉我有关基地的一切,请你现在就开始说。” 艾嘉蒂娅突然感到哑口无言。那个无聊到令人想掉眼泪的世界,有什么好说的?对她而言,基地只是一座郊外的小镇、一间舒适的住宅,以及不得不硬着头皮接受的教育,加上永远无趣而单调的生活。于是,她心虚地答道:“我想,就和您从胶卷书中读到的一样。” “喔,你爱看胶卷书吗?我常常想看,却一看就头痛。不过,你可知道,我最喜欢看超视上的行商故事——那些雄壮而粗犷的男人,看来总是又刺激又过瘾。你的那个朋友,孟恩先生,也是一名行商吗?他看来似乎没有那么粗犷。大多数的行商都留着络腮胡,嗓门又大又低沉,而且对女人予取予求——你说对不对?” 艾嘉蒂娅露出一个呆板的笑容。“夫人,那些都是历史了。我的意思是,在基地的早期,行商替基地开疆拓土,并将文明散播到银河系各处。这些都是我们在学校学到的。可是那个时代已成为过去。我们那里再也没有行商了,只剩下公司之类的组织。” “真的吗?实在太可惜了。既然孟恩先生不是行商,他又是做什么的?” “侯密尔叔叔是一名图书馆员。” 嘉莉用一只手捂住嘴唇,窃笑了几声。“你的意思是,他负责管理胶卷书。喔,天哪!一个大男人做这种事,好像太没有出息了。” “夫人,他是一名很优秀的图书馆员。在基地,这是一种非常高尚的职业。”说完,她顺手把泛着晕彩的小茶杯放到乳白色金属桌上。 女主人感到很不好意思。“亲爱的孩子,我保证绝对无意冒犯你。他一定是个很聪明、很聪明的人。我一见到他,就从他眼中看出这一点。他的眼睛简直……简直太聪明了。而且他一定也很勇敢,才有勇气想要探访骡殿。” “勇敢?”艾嘉蒂娅突然绷紧所有的神经,这正是她所等待的一刻。开始执行计划!执行计划!她故意瞪着自己的拇指,尽可能用不经意的语气问道:“为什么想要探访骡殿,就代表勇敢呢?” “你不知道吗?”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,声音则变得低沉,“那里受到过诅咒。骡在死前曾经下令,在银河帝国建立之前,任何人都不准进入。卡尔根的本地人,连周围的广场都不敢去。” 艾嘉蒂娅领会了这层意思。“不过那只是迷信……” “别这么说。”嘉莉显得十分苦恼,“虽然卜吉也总是这么说。不过他也说过,为了要维持他的统治,最好还是别戳破那个迷信。可是,我从来没见过他自己去那里。而萨洛斯也从未去过,他是前任第一公民。”她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事,再度好奇地问道:“可是孟恩先生为什么要去骡殿呢?” 现在,艾嘉蒂娅精心策划的计谋终于能展开了。她从历史小说里学到一件事实:一国之君的宠姬才是真正的掌权者,她们的影响力简直不可思议。因此,假如史铁亭统领拒绝了侯密尔叔叔——她料到一定如此——自己必须从嘉莉贵妇这边挽回局势。其实,嘉莉贵妇本身也有几分神秘。她似乎不太精明。不过,嗯,历史在在证明…… 她说:“夫人,当然是有原因的——可是您能不能保密呢?” “我发誓。”嘉莉说,她在柔软、丰挺、雪白的胸前做了一个动作。 艾嘉蒂娅万分谨慎地开始叙述,每句话脱口前都仔细想了一遍。“您可知道,侯密尔叔叔是研究骡的头号权威。他写过好多好多这方面的书籍,而他认为,自从骡征服了基地,整个银河的历史就改变了。” “喔,天哪。” “他还认为谢顿计划……” 嘉莉突然拍拍手。“我知道谢顿计划。行商影片总是绕着谢顿计划打转,它的作用是让基地永远打胜仗。好像牵涉到什么科学,不过我从来不明白其中的道理。每次听到那些解释,我就觉得很不耐烦。可是亲爱的孩子,请你继续讲。你的解释完全不同,你把每件事都讲得清清楚楚。” 艾嘉蒂娅继续说:“嗯,那么您有没有注意到,当骡打败基地的时候,谢顿计划并没有生效,从此也一直没有发挥作用。所以说,谁来建立第二帝国呢?” “第二帝国?” “是的,总有一天它会出现,但是又要如何建立呢?您瞧,这可是一个大问题。此外,还有一个第二基地。” “第二基地?”她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。 “没错,他们遵循谢顿的心意,来策划整个银河的历史。他们阻止了骡,因为他揠苗助长,可是现在,他们也许在支持卡尔根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现在,卡尔根最有可能成为一个新帝国的核心。” 嘉莉贵妇似乎琢磨出这句话的含意。“你的意思是,卜吉会建立一个新帝国。” “我们还不能确定。侯密尔叔叔是这么认为,但他得先看看骡留下的记录,才能肯定这一点。” “这一切实在非常复杂。”嘉莉贵妇半信半疑地说。 艾嘉蒂娅放弃了。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。 史铁亭统领的心情可以说相当不好。他接见了那个基地来的娘娘腔,却没有什么收获。更糟的是,这件事令他很没面子。他是二十七个世界的唯一统治者,是银河系最强大武力的最高统帅,拥有天下无敌的雄心壮志——却和一个古董收藏家,扯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废话。 真该死! 他分明是要破坏卡尔根的传统,对不对?为了这个傻子想再写一本书,就能允许他进入骡殿翻箱倒柜吗?为了科学!为了神圣的知识!银河啊!自己为什么要忍受那些义正辞严的高调?而且——他突然感到一阵微微刺痛——别忘了还有诅咒呢。他自己不相信,有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。但如果他决心向诅咒挑战,也需要一个更好的理由,而不是这傻子提出的那些蠢话。 “你来干什么?”他突然吼道,嘉莉贵妇则吓得僵立在门口。 “你在忙吗?” “没错,我现在很忙。” “卜吉,可是现在没有别人。我难道不能和你说几句话吗?” “喔,银河啊!你到底要说什么?赶快。” 她结结巴巴地说:“那个小女孩告诉我,他们打算到骡殿里头。我想我们可以跟她一块去,那里面一定华丽无比。” “她那样告诉你的吗?哼,她去不成,我们也不去。你去忙你的吧,我已经给你烦透了。” “可是,卜吉,为什么呢?你不准备批准他们吗?那个小女孩说,你会建立一个帝国!” “我才不管她说什么——等一等,她说什么?”他大步走向嘉莉,用力抓住她的手肘,五根指头深深陷入柔嫩的肌肤。“她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?” “你弄痛我了。如果你一直这样瞪着我,我根本想不起她说过什么话。” 他松开了手,她则默默站在原处,搓揉着被抓出来的红印子。过了一会儿,她哭哭啼啼地说:“那小女孩要我答应替她保密。” “那可真糟糕。告诉我!赶快说!” “嗯,她说谢顿计划有所改变,某处还有另一个基地,正在策划让你建立一个帝国。就是这样。她说孟恩先生是一位非常重要的科学家,而骡殿中藏着所有的证据。她说的话,我一字一句都告诉你了。你还在生气吗?” 史铁亭并没有回答。他匆忙离去,嘉莉只能张着一双大眼睛,伤感地目送他的背影。一小时内,盖着第一公民官印的两道命令已经发了出去。其中一道命令使五百艘主力舰立即升空,去从事官方所谓的“实战演习”。另外一道命令,则让某人一时之间不知所措。 当那道命令送达时,侯密尔?孟恩正在收拾行囊准备离去。命令的内容当然是批准他进入骡殿。他捧着命令一读再读,顿时百感交集,唯独欠缺喜悦。 艾嘉蒂娅却喜出望外。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 或者应该说,她自以为料中了。 14 忧心如焚 波莉一面准备早餐,一面瞄着餐桌上的新闻记录仪。当天的新闻一桩桩显示在记录仪上,她只需要用一只眼睛便能一览无遗。所有的食物都是现成的,密封在无菌且随用随丢的容器内。因此她的工作其实只是选择菜式、布置餐桌,并于餐后将一切收拾干净。 她忍不住对那些新闻咂舌,又感慨万千地叹了一口气。 “喔,真是人心不古。”她有感而发,而达瑞尔只是哼了一声作为回答。 她的声调突然变得尖锐刺耳,每当她悲叹世风日下,都会自然而然转成这种腔调。“唉,这些可怕的卡尔根人,为什么要这样做呢?”她总是把“卡尔根”念走了音,“本以为他们会让人过几天太平日子。根本没有,总是找麻烦,找麻烦,没完没了。 “你看看那个新闻标题:‘基地领事馆前暴民滋事’。喔,可能的话,我真想好好开导他们一番。这是人类的通病,就是不长记性。达瑞尔博士,世人就是不能记取教训——一点记性也没有。想想骡死后引发的那场战争吧——当然那时候我只是小女孩,可是喔,那种动乱我一辈子忘不了。我的亲叔叔死在那场战争中,当时他才二十几岁,结婚两年而已,还留下一个女娃。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模样——一头金发,脸颊上有个酒涡。我还保存着他的三维水晶像…… “现在,那个女娃早已长大成人,她的独子正在舰队服役。如果发生任何冲突,那就极有可能…… “当时虽然我们有空袭侦察队,而且由老人轮流守卫平流层——但卡尔根若是真打过来,我很难想象他们能做些什么。母亲常常对我们说起当时的艰苦,粮食配给、物价高涨、税金暴增等等。简直让人活不下去…… “我认为,如果他们那些人还有理智,就绝不该重蹈覆辙,应该避之唯恐不及。我也认为根本不是人民的意思;我想即使是卡尔根人,也宁愿待在家中享受天伦之乐,而不愿意到太空去横冲直撞,然后葬身在星舰中。全都要怪那个可怕的人物,史铁亭。真奇怪,这种人怎么会活到现在。他杀害了那个老家伙——他叫什么名字?对,萨洛斯——现在又准备要征服银河。 “他为什么想要攻打我们,我实在搞不懂。他注定会失败——就像以往每次一样。也许这一切都在谢顿算计之中,可是有时我忍不住想,那必定是个邪恶的计划,才会藏有那么多的战争和杀戮。不过我对哈里?谢顿可没有话说,我相信他知道得一定比我多得多,也许是我太笨了,才会质疑他的计划。另外那个基地同样欠骂。他们明明现在就能制止卡尔根,让一切回到正轨。既然他们终将这么做,我认为,就该在战祸发生之前赶紧行动。” 达瑞尔博士终于抬起头来。“波莉,你在说什么吗?” 波莉的一双眼睛睁得老大,随即又气呼呼地眯起来。“没有,博士,我什么都没说,也根本没什么好说的。在这个家里,何止是说句话,就是死了也没人注意到。忙进忙出,忙出忙进,就是没时间开口说话……”她带着一肚子闷气离开了餐厅。 正如同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一样,达瑞尔博士几乎没注意到波莉已经离开。 卡尔根!真无聊!那只是个有形的敌人!他们将永远是基地的手下败将。 然而,眼前这个可笑的危机,他却无法置身事外。七天前,市长正式邀请他出任“研究发展部”部长,而他答应今天会作出决定。 可是…… 他感到坐立不安。市长竟然选上自己!但是他能够拒绝吗?这样一来,就会显得太不合情理,而他不敢冒这种险。毕竟,他并不需要担心卡尔根。对他而言,敌人只有一个,始终只有一个。 妻子在世的时候,人生幸福美满,他有充分的借口逃避责任、离群索居。在川陀那段漫长而幽静的日子,周遭全是荒芜的废墟!他们在那个残破的世界上遗世独立,浑然忘却世间的一切! 可是她不久就去世了,前后还不到五年。从那时候起,他就知道,今后唯一能够做的,便是和那些可怕而隐形的敌人奋战一生——那些敌人控制了他的命运,剥夺了他做人的尊严,使他的人生变作绝望的挣扎;甚至连整个宇宙,都掌握在这些既可恶又可怕的敌人手中。 这可以称作感情的升华,至少他自己这么想——总之,这种奋战为他带来人生的意义。 他先来到圣塔尼大学,加入克莱斯博士的研究工作。那是获益匪浅的五个年头。 但克莱斯所做的仅止于搜集数据,无法在真正的问题上有所突破——当达瑞尔肯定这点之后,他知道是该离开的时候了。 克莱斯的研究虽属秘密性质,但他难免需要助手与合作伙伴。此外,他还需要许多人脑样本来做脑波测定,需要一所大学支持他。这些都是他的弱点。 克莱斯不能了解这一点,而达瑞尔也无法向他详加解释。两人终于不欢而散。这样也好,反正他们必须拆伙。他必须表现得放弃了一切——以防有人暗中监视。 克莱斯借着图表来分析脑波,达瑞尔则是使用自己心灵深处的数学概念。克莱斯与许多人合作,达瑞尔却单打独斗。克莱斯待在一所大学里,达瑞尔栖身于郊外静谧的住宅中。 而他眼看就要成功了。 就大脑构造而言,第二基地分子根本不能算是人类。即使是最杰出的生理学家、最高明的神经化学家,也可能无法侦测出任何异状——但差异一定存在。由于这种差异藏在心灵中,那里必定存在侦测得到的迹象。 第二基地分子无疑都拥有类似骡的异能,姑且不论这种能力是先天或后天的。既然他们像骡一样,具有侦测与控制人类情感的能力,理论上来说,应该能设计出一种电子电路,来测定他们的特殊脑波;而在脑电图的详细记录中,他们的异能绝对无所遁形。 如今,克莱斯的幽灵化身为得意门徒安索,再度闯进他的生命。 愚蠢!愚蠢!那些受干扰人士的脑电图能做些什么?自己几年前已经发明出侦测的方法,可是又有什么用?他需要反击的武器,而不是侦测的工具。但他又必须答应与安索合作,因为这样才能掩人耳目。 现在这个研发部长的职位也一样,同样是个掩人耳目的妙着!他俨然成为一个计中计的主角。 一时之间,他又担心起艾嘉蒂娅,赶紧狠下心来摆脱这个思绪。假使安索未曾出现,这件事就不会发生。假使安索未曾出现,除了他自己,不会有其他人的生命受到威胁。假使安索未曾出现…… 他感到一阵怒火攻心——他气已故的克莱斯,气活着的安索,以及所有好心的笨蛋…… 嗯,她会照顾自己的。她是个非常成熟的小女孩。 她会好好照顾自己的! 他心中悄悄这么想…… 她真能照顾自己吗? 当达瑞尔博士忧心忡忡地自我安慰之际,她正坐在银河第一公民官邸办公室的简朴会客室中。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半个小时,无聊地扫描着四面的墙壁。她随着侯密尔?孟恩进入这间会客室的时候,曾注意到门口站着两名武装警卫。过去,这里是从来没有警卫的。 现在她一个人待在会客室里,觉得室内每一件家具、每一项陈设都透着敌意。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有这种感觉。 可是,为什么会这样呢? 侯密尔正在觐见史铁亭统领。嗯,这又有什么不对吗? 想到这里,她突然怒不可遏。在胶卷书或超视的故事里,每次出现类似情节,主角总是料得到下一步的发展,因而能有万全准备。而她——她却坐在那里。任何事都可能发生,任何事!而她却只能坐在那里。 好吧,回忆一下。从头想一想,也许能获得一点灵感。 过去这两周,侯密尔几乎是住在骡殿里面。在史铁亭的许可下,他曾经带她去过一次。骡殿里面宽敞、幽暗而气氛肃穆,一切都毫无生气,仿佛沉睡在昔日的光辉中。偌大的建筑物,只有脚步声激起空洞而萧瑟的回音。总之,她不喜欢那里。 相较之下,还是首都宽阔热闹的街道、美轮美奂的剧院对她更具吸引力。这个世界虽然不如基地那般富有,却舍得花更多的钱妆点门面。 侯密尔通常傍晚才回来,带着一种敬畏的心情…… “我做梦也想不到有那种地方。假如我能把殿中的石头一块一块敲掉,把发泡铝一层一层拆下。假如我能把它们运回端点星——那会是一座什么样的博物馆。”他常常发出如此的呓语。 他早先的迟疑似乎完全消失无踪,现在的他既急切又狂热。这点艾嘉蒂娅绝对可以肯定,因为最近这些日子,他一点也不结巴了。 有一天,他对艾嘉蒂娅说:“我找到了普利吉将军记录的摘要。” “我知道他。他是基地的叛徒,曾经为了寻找第二基地翻遍了银河,对不对?” “艾卡蒂,严格说来他并非叛徒。是骡令他‘回转’的。” “喔,那还不是一样。” “唉,你所谓的翻遍了银河,那是一项毫无希望的任务。四百年前,为了筹设两个基地而召开的谢顿大会,它的原始记录只有一处提到第二基地。说它设立在‘银河的另一端,群星的尽头处’。那就是骡和普利吉唯一的线索。当年他们即使找到第二基地,也根本无法确认。真是疯狂的行动! “他们拥有的记录,”他是在自言自语,不过艾嘉蒂娅听得很用心,“一定涵盖了将近一千个世界;但他们需要探索的世界,却势必接近一百万个。我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……” “嘘——”艾嘉蒂娅急忙阻止他再说下去。 侯密尔愣住了,好一阵子才恢复正常。“咱们别说了。”他咕哝道。 现在,侯密尔正在觐见史铁亭统领,而艾嘉蒂娅孤零零地等在外面。不知道为什么,她觉得心脏里的血液全被挤了出来。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,其实是最恐怖不过的。 而在隔壁房间,侯密尔也像是全身陷入粘胶之中。他拼命努力想把话说清楚,不过当然徒劳无功;他的口吃再度复发,而且变得比以前更严重。 史铁亭统领全副戎装,他身高六英尺六英寸,下颚宽大,嘴角轮廓分明。他始终双手握拳,还不时用力挥舞,以增强说话的气势。 “好啊,你忙了两个星期,现在却向我交白卷。孟恩先生,没关系,告诉我最坏的情况吧。是不是我的舰队会全军覆没?是不是除了第一基地的人员,我还得和第二基地的幽灵作战?” “我、我再强调一次,大统领,我不是预、预言、预言家。我、我完全搞、搞糊涂了。” “你是不是想回去警告你的同胞?你少在我面前玩这种把戏。我要你说实话,否则我就自己动手,把实话连同你的内脏一块挖出来。” “我说、说的都是实话,大、大统领,我还想提、提醒您,我是基地的公民。您、您不可以碰我,不然会吃、吃、吃不了兜着走。” 卡尔根统领纵声狂笑。“这种话只能吓唬小孩子,这种威胁只能让白痴却步。得了吧,孟恩先生,我对你已经很有耐心。我花了二十分钟听你满口胡说八道,而你一定好几个晚上没睡觉,才能编出这种无聊的故事。你这样做是白费力气。我知道你来这里,绝不只是捡拾骡的骨灰而已——你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。难道不是吗?” 这时,侯密尔?孟恩再也无法浇熄眼中的恐惧炽焰,甚至连呼吸都有困难。史铁亭统领将一切看在眼里,还故意伸手拍拍这个基地人的肩膀,孟恩果然连人带椅子一起摇晃。 “很好,现在让我们开诚布公。你一直在研究谢顿计划,而你知道它已经失效。或许你还知道,如今我成了必然的赢家,我和我的继承人将君临天下。唉,老弟,只要能够建立第二帝国,由谁来建立又有什么关系?历史是铁面无私的,对不对?你不敢告诉我吗?其实我已经知道你的任务了。” 孟恩以嘶哑的声音说:“您、您到底想要、要什么?” “我要你留下来。我不希望由于过度自信,破坏了这个新的计划。关于这些事,你懂的比我多,万一我忽略了任何小问题,你一定能察觉。来吧,事成之后我会好好犒赏你;你会获得数不清的战利品。你能指望基地做些什么呢?扭转几乎已成定局的颓势吗?让战事延长吗?或者你只是基于爱国心,一心想要为国捐躯?” “我、我……”除此之外,他半个字也没有吐出来,最后只好闭上嘴巴。 “你给我留下来。”卡尔根统领志得意满地说,“你没有选择的余地。等一等——”他突然想到另一件事,“我获得了一项情报,说你的侄女是贝泰?达瑞尔的后人。” 侯密尔吃了一惊,脱口而出:“没错。”到了这个关头,除了坦承事实,他不相信自己有能力编织任何谎言。 “他们这个家族在基地很有名望?” 侯密尔点了点头。“基地绝对不会坐、坐视他们受到伤害。” “伤害!老弟,别傻了,我打的主意正好相反。她多大了?” “十四岁。” “啊!没关系,即使是第二基地,或者哈里?谢顿本人,也都无法阻止时光流逝,不准小女孩长大成人。” 他突然一转身,奔向一道侧门,将门帘用力一扯。 然后他怒吼道:“太空啊,你死到这里来做什么?” 嘉莉贵妇对他眨着眼睛,细声答道:“我不知道还有别人。” “哼,的确还有别人。我等一下再和你算账,现在我只想看到你的背影,赶快向后转。” 她立刻奔向走廊,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。 史铁亭又走回来。“她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,已经拖得太久,很快就会结束了。你刚才说,她才十四岁?” 侯密尔瞪着他,心底冒出一种崭新的恐惧! 此时,艾嘉蒂娅则瞪着一扇悄悄打开的门——她的眼角瞥见一个细碎的动作,令她大吃一惊。原来是门后伸出一根手指头,向她一屈一伸比划着,好像急着把她叫出去,她却久久没有反应。后来,或许是她看清了那个苍白、颤抖、焦急的身形,这才蹑手蹑脚走向门口。 然后,两人便慌慌张张沿着长廊走下去。带走艾嘉蒂娅的当然是嘉莉贵妇,她现在正紧紧抓着女孩的手。艾嘉蒂娅虽然被她抓疼了,不过仍然安心跟着她走。至少,她对嘉莉贵妇并没有恐惧感。 可是,这又是为什么呢? 她们来到贵妇的闺房,整个房间都是粉红色系列,看来像是一家糖果店。嘉莉贵妇站在门口,用背抵住房门。 她说:“你知道吗,这是从他的办公室,到我……我的房间的一条专用走道。他,你知道是谁吧。”她伸出拇指向背后指了指,仿佛即使只是想到他,都会令她吓得半死。 “真是侥幸……真是侥幸……”她的瞳孔突然放大,湛蓝眼珠的中央成了黑色。 “您能不能告诉我……”艾嘉蒂娅畏畏缩缩地说。 嘉莉却像是急疯了一样。“不,孩子,没有时间了。把你的衣服脱下来。拜托,求求你。我帮你再找几件衣服,这样他们就认不出你。” 她钻进衣橱,把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丢出来,地板上立刻堆起一座座小山。她急着找一套适合艾嘉蒂娅年龄的衣服,以免她一出去就受到登徒子包围。 “找到了,这件应该行,不行也得行。你有没有钱?来,拿着这个,还有这个。”她把耳环与戒指都摘下来,“马上回家去——回到基地去。” “可是侯密尔……我叔叔……”芬芳、名贵、混纺着金属的衣裳向她当头罩下,她的声音从衣料中透出来,显得有气无力。 “他走不了。卜吉永远不会放他走,可是你一定不能留下来。喔,亲爱的孩子,你难道不懂吗?” “不懂。”艾嘉蒂娅硬是不肯挪动脚步,“我真的不懂。” 嘉莉贵妇双手使劲绞在一起。“你一定要回去警告你的同胞,战争马上就会爆发。听清楚了吗?”说来也真奇怪,极度的惊恐竟然使她的思路变得特别清晰,以致这几句话完全不像她的口气。“现在赶快走吧。” 她们从另一条路溜走!一路上遇到好些官员,他们都眼睁睁看着她俩离去,想不到有任何理由应该阻拦——除了卡尔根统领,再也没有人有资格阻拦嘉莉贵妇。她们通过一道又一道的门,卫兵也一律立正举枪敬礼。 这段路似乎走了好几年,一路上艾嘉蒂娅连大气都不敢喘。事实上,从她看到那根屈伸的苍白手指,到她们来到官邸大门口,面对着人群、噪音与拥挤的交通,前后只有二十五分钟而已。 她向后望了望,顿时心中交杂着忧惧与同情。“夫人,我……我……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样做,只能说我很感激——侯密尔叔叔又会有什么遭遇呢?” “我不晓得。”嘉莉发出一声感叹,“你自己不能走吗?直接到太空航站去,千万别犹豫。他可能已经在到处找你。” 艾嘉蒂娅依然徘徊不去。她这一走,就必须抛下侯密尔;直到这时,呼吸到自由的空气,她才终于起了疑心。“即使他这么做,您又何必管呢?” 嘉莉贵妇咬了咬下唇,喃喃地说:“我不能对一个像你这样的小女孩解释,有些话我说不出口。反正,你总会长大的,而我……我遇到卜吉的时候才十六岁。你该知道,我不能让你留下。”她眼中露出掺杂着羞愧的妒意。 这些暗示令艾嘉蒂娅吓呆了,她低声问道:“万一他发现了,他会怎样对付您?” 嘉莉也压低声音回答:“我不晓得。”说完,她用手按着头,沿着通往统领官邸的大道小跑步离去。 但一时之间,艾嘉蒂娅依旧站在原地,那一秒钟仿佛永远过不完。因为在嘉莉贵妇离去之前那一瞬间,艾嘉蒂娅发现了一点异状。那双充满惊慌与恐惧的大眼睛,竟然射出一丝一闪即逝的喜悦光芒。 那是一种无情的、冷酷的狂喜。 那双眼睛在刹那间透露出太多讯息,但艾嘉蒂娅对自己的发现毫无怀疑。 她开始向前跑——疯狂地奔跑——想要寻找一间空的候车亭,以便招来一辆计程飞车。 她并不是在躲避史铁亭统领,也不是在逃避他手下的鹰犬——甚至并非想要逃离他所统治的二十七个世界,虽然那些世界都已经布下天罗地网。 她逃避的对象,其实是那名帮助自己脱逃的弱女子。没错,“弱女子”给了她许多现金与珠宝,并且冒着生命危险拯救她。可是艾嘉蒂娅知道——绝对可以确定——她是第二基地的人。 一辆计程飞车迅速来到,在候车亭外的起落架上缓缓停妥。飞车带来的一阵风拂到艾嘉蒂娅脸上,虽然她戴着嘉莉送她的毛皮头巾,头发还是被吹乱了。 “小姐,去哪儿?” 她拼命降低自己的声调,希望能掩饰稚嫩的童音。“本市有几个太空航站?” “两个。去哪个?” “哪一个最近?” 司机瞪着她说:“小姐,卡尔根中央站。” “请带我去另外那一个航站。别担心,我有钱。”她手中抓着一张面额二十元的卡尔根币。她对这个数目没有什么概念,司机则满意地咧嘴一笑。 “小姐,去哪儿都成。‘天路’计程飞车能带你去任何地方。” 她将脸颊贴在冰冷而稍带霉味的椅套上,盯着下方缓缓退却的万家灯火。 她该怎么办?该、怎、么、办? 直到那一刻,她才了解自己是个愚蠢——愚蠢至极的小女孩,孤苦无依,充满恐惧。她眼中噙着泪水,喉咙深处发出无声的抽噎,牵动了五脏六腑。 她并不怕被史铁亭统领逮捕。嘉莉贵妇不会让这种事发生。嘉莉贵妇!她又老、又肥、又笨,竟然有办法抓住统领的心。喔,现在真相大白了,一切都真相大白了。 那次嘉莉请她喝茶,她自以为曾有精彩的演出。精明的小艾嘉蒂娅!她的内心感到窒息,感到憎恨自己。嘉莉接见她是早有预谋,也许史铁亭也中了她的计,才会在最后关头批准侯密尔进入骡殿。她,大智若愚的嘉莉,早已计划好这一切,可是又另有安排,让聪明的小艾嘉蒂娅提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。这个理由不会引起任何当事人的怀疑,却能将她自己的介入程度减到最小。 可是为什么自己重获自由呢?侯密尔当然已经成了阶下囚…… 除非…… 除非,她一回到基地就会成为诱饵——引诱其他人自投罗网…… 所以她不能回基地去…… “小姐,太空航站。”计程飞车早已停妥。奇怪!她竟然根本没有注意到。 简直像一场迷离的梦境。 “谢谢你。”她看也没看,就把那张钞票塞给司机,然后跌跌撞撞走出车门,奔越过富有弹性的车道。 眼前是一片灯海,以及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幼。头上是巨大而闪烁的布告板,上面的指针随着太空船的起降而移动。 她要到哪里去?她根本不在乎。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回到基地!除此之外,任何地方都可以。 喔,多亏谢顿保佑,才出现那意外的一刻——最后的几分之一秒,嘉莉厌倦了继续表演下去,因为对方只是个小孩子,她忍不住提早露出喜色。 此时艾嘉蒂娅突然冒出一个念头——自从开始逃亡,这个念头就一直在她的意识底层窜动——这个念头,使她从此告别天真无邪的童年。 她知道自己绝不能被抓到。 这是最要紧的一件事。虽然他们找出了基地上每一名同谋;虽然他们盯上了她的父亲,她却不能——也不敢——冒险发出任何警告。即使为了整个端点星,她也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冒险,一点点都不可以。她现在是银河中最重要的人物,不,她现在是银河中唯一重要的人物。 当她站在售票机前,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,她已经明白了这一点。 因为放眼整个银河,除了“他们”那些人,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第二基地的位置。 川陀:到了大断层中期,川陀褪去一切光芒。在巨大的废墟中,只有农民组成的小型社区…… ——《银河百科全书》 15 天罗地网 太空航站位于这个首都的郊外,在人口众多的行星上,这种航站总是呈现银河中独一无二的繁忙与壮观。放眼望去,许多巨型太空船安稳地停在起落架上。如果时间算得准,就能看到太空船降落的壮观镜头,而升空的场面更是令人叹为观止。所有的过程一律静寂无声,因为太空船的动力皆源自静悄悄的核子重组反应。 就航站面积而言,上述的起降停泊区占95%。在这许多平方英里的范围内,只有各式各样的太空船与工作人员,以及太空船与工作人员都不可或缺的计算机。 只有在余下的5%范围内,才能看到熙来攘往的人潮。每个人来到这个交通转运站,目的不外乎是前往另一个星体。可以确定的是,在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群中,鲜有人会驻足沉思构成整个太空交通网的科技。也许有些人偶尔会想到,远方那些正缓缓落下的金属,看来虽然十分微小,其实都有好几千吨。那些巨大的金属圆柱体,个个都可能与导航电波意外失去联系,而坠毁在预定着陆地点半英里之外——有可能刚好会穿透“候船大厦”的广阔玻璃屋顶,造成上千人丧命的悲剧——而他们的“残骸”,大概只是一些稀薄的有机气体,以及碎成粉末的硫化物。 然而,由于安全设施极为完善,这种意外绝不可能发生。只有重度神经过敏的人,才会有这种杞人忧天的想法。 那么,大家究竟在想些什么呢?别忘了,这一大群人有一个共同的目的。这个目的充塞于太空航站,形成一种特殊的氛围。众人排成一列列的队伍,父母牵着子女,行李堆成一座座整齐的小山——都是想尽快抵达目的地。 在这些一心只有目的地的旅人当中,出现了一个完全孤独的心灵,不知道何去何从,却比任何人更急于离开此地,更需要立刻到别处去。任何地方都好!几乎任何地方都好! 此地有一种浓厚的紧张气氛,有一种无形的压力。虽然她没有精神感应力,也不懂得如何接触他人的心灵,这种氛围也足以令她绝望。 只是“足以绝望”吗?根本是能够将她整个人都淹没。 如今,艾嘉蒂娅?达瑞尔穿着别人的衣服,站在别人的行星上,处于原本应该是别人的处境,甚至连小命似乎也在别人手上。她渴望找到一个安全的窝,却连自己的渴望都不甚了解。她只知道,最危险的事便是赤裸裸暴露在这个世界上。她想找一个隐密的地方——越远越好——最好是人迹未至的宇宙边缘,最好是任何人都找不到的角落。 刚满十四岁的她,此时却像八十多岁的老太婆一般疲惫,又像不到五岁的幼儿那般恐惧。 数百名旅客与她擦身而过——真正擦身而过,她感觉得到碰触了每一个人——在这些陌生人当中,哪个是第二基地分子?如今只有她才知道第二基地的下落,哪个陌生人会因为这个原因,而不得不立刻置她于死地呢? 她刚要忍不住尖叫时,突然响起一个雷鸣般的声音,令她那声尖叫冻结在喉咙里,化成一阵无声的痛楚。 “喂喂,小姐,”后面那人凶巴巴地说,“你到底是要买票,还是只想站在售票机前面?” 直到这一刻,她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台售票机前。这种机器很容易操作,只要将一张高面额的纸钞塞进送币槽,等到钞票被吸进去,就按下标示着目的地的按键,售票机便会吐出一张船票,并且自动找回多余的钱。售票机以电子扫描装置辨识钞票面额,因此绝对不会出错。像这么普通的一件事,谁也不需要花上五分钟来研究。 艾嘉蒂娅将一张200信用点的钞票塞进送币槽,刚好瞥见那个标示着“川陀”的按键。川陀,那个逝去帝国的昔日首都——自己的出生地。她不知不觉按下那个键,却不见有任何动静,只看到一排红字不停地闪着:172.18……172.18……172.18…… 那是她需要补足的钱数。于是她又塞了200点,机器马上吐出一张船票。她将票抓在手上,零钱随即滚了出来。 她捞起零钱,准备拔腿就跑。她感到后面那人迫不及待地向前挤来,于是赶紧一转身,从那人身前硬穿过去,头也不回地跑开。 可是她根本走投无路。他们似乎都是她的敌人。 她一片茫然,呆呆地望着闪烁在空气中的巨大标志:“史蒂凡尼”“安纳克里昂”“费玛斯”,甚至还有“端点星”的字样飘浮在空中。她多么渴望回去,可是又不敢…… 其实只要花一点钱,便能租到一个通报器。她只需要预先输入目的地,再将这种装置放进皮包,它就会在太空船起飞前一刻钟,发出只有主人听得到的通报。然而,由于艾嘉蒂娅感到危机四伏,根本无暇想到这种装置。 她同时张望左右两侧,一个不小心,却和面前一个柔软的肚皮撞个正着。她立时听到一声惊叫与一声呻吟,臂膀就被对方抓住了。她拼命挣脱,却使不出气力,只能在喉咙中发出小猫似的叫声。 那人紧紧抓着她,但没有进一步的动作。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以及对方的模样。那是个又矮又胖的中年男子,脸庞又红又圆,谁都看得出他是一名农夫。他有一头浓密的白发,整整齐齐往后梳成一个高贵的发型,和他的“农夫脸”极不相称。 “怎么回事?”他终于开口,语气中显然带着些微好奇,“你看来很害怕。” “对不起。”艾嘉蒂娅六神无主,含糊地说,“我得走了,真抱歉。” 但他完全没有理会她的回答,又说:“小丫头,当心点。别把船票弄丢了。”他从她苍白无力的手指取下那张船票,看了一眼,竟然露出明显的满意神色。 “我果然没料错,”然后,他突然用公牛般的嗓门吼道,“阿妈!” 一位妇人随即出现在他身旁,看起来比他更矮、更圆,而且脸色更红润。她正在用一根手指缠着一绺灰发,想将它塞回那顶早已过时的帽子里。 “阿爸,”她用责备的口气说,“你为何在公共场所大吼大叫?人家都当你疯啦。你以为这里是农场吗?” 她对木然的艾嘉蒂娅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。“他粗鲁得像只狗熊。”然后,她改用严厉的口吻说:“阿爸,这女孩让她走。你到底是干嘛?” 阿爸却只是向她挥了挥手中那张票。“你看,”他说,“她要去川陀。” 阿妈突然露出微笑。“你是川陀来的?阿爸,放开她的手臂,听到没。”她把塞得鼓鼓的旅行箱放倒,再轻轻按着艾嘉蒂娅的肩膀,坚持要她坐在旅行箱上。“坐下来,”她说,“好好歇歇两只小脚丫。太空船一小时后才会起飞,长椅却给那些懒鬼占去睡觉了。你是川陀来的?” 艾嘉蒂娅深深吸了一口气,终于不再挣扎。她用沙哑的声音答道:“我是那里出生的。” 阿妈高兴得不停拍手。“我们到这里一个月,一直没有碰到老乡。这真是太好啦。你的父母……”她胡乱张望一阵。 “我不是和父母一起来的。”艾嘉蒂娅小心谨慎地说。 “你一个人啊?像你这样的小丫头?”阿妈立时露出既愤怒又心疼的表情,“怎么会这样呢?” “阿妈,”阿爸扯着她的袖子,“我来告诉你。事情有点不对劲,我觉得她在害怕。”虽然他故意压低声音,艾嘉蒂娅仍旧听得一清二楚。“她一路跑过来——我一直望着她——她的眼睛根本没在看路。我还没来得及让开,她就一头撞在我身上。你知道吗?我认为她惹上了麻烦。” “阿爸,闭上你的嘴巴。你挡在路中间,谁都会撞上。”她一屁股坐到艾嘉蒂娅旁边,把旅行箱压得叽嘎作响。她用手臂搂着女孩发颤的肩膀,问道:“小可爱,你在逃避什么人吗?尽管对我说,我会帮助你。” 艾嘉蒂娅盯着那双慈祥亲切的灰眼珠,感到嘴唇不停打战。她心中浮现一个声音:他们是从川陀来的,自己可以跟他们走,他们能帮助她留在那颗行星上,直到她决定下一步的行动,以及下一个目的地。可是又有另一个更响亮的声音,提醒她许多杂乱无章的事实:她不记得母亲的模样;她正在筋疲力尽地对抗整个宇宙;她只想将身子蜷缩成一团,躲在一双强壮而温柔的臂膀中;假使母亲还活着,她就可以……可以…… 她终于哭出来,那是当天晚上她首度落泪。她哭得像个婴儿,哭得舒畅无比。她使劲揪着阿妈那件老式的衣服,还弄湿了一大片。一双肥嫩的手臂始终紧紧搂着她,一只手还轻抚着她的鬈发。 阿爸站在那里,手足无措地望着她们两人,唯一能做的是赶紧掏手帕。他在身上摸索半天,一掏出来就被阿妈抢走了。阿妈狠狠瞪了他一眼,示意他别再多说话。许多旅客从他们身边绕过去,大家都只顾着赶路,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三个人,根本当他们并不存在。 最后,艾嘉蒂娅终于停止了哭泣。她用那条手帕轻拭着红肿的眼睛,并露出一个孱弱的笑容。“天哪,”她轻声说,“我……” “嘘——嘘。别说话,”阿妈大惊小怪地说,“坐着好好休息一下,把呼吸调匀,然后再告诉我们出了什么差错。你等着看,我们会帮你解决的,一切都会没事的。” 艾嘉蒂娅勉强搅动着剩余的脑汁。她不能对他们说实话,对任何人都不能说——可是她又太疲倦,编不出一个巧妙的谎言。 她只好细声说:“我现在感觉好多了。” “很好。”阿妈说,“现在告诉我,你怎么会惹上麻烦。你做错什么事吗?当然,不管你做了什么,我们都会帮助你,可是你要对我们实话实说。” “你是川陀来的同胞,任何事都别见外,”阿爸豪气地补充道,“阿妈,对不对?” “阿爸,闭上你的嘴。”虽然口气那么硬,她却并没有动气。 艾嘉蒂娅将手伸进皮包。虽然刚才在嘉莉贵妇的闺房,她被迫在慌乱中换掉衣服,至少她自己的皮包还留在身边。她摸到了想要找的东西,递给了阿妈。 “这是我的证件。”她怯生生地说。那是一张闪亮的合成羊皮纸,是在她抵达此地当天,由基地大使所签发的,上面还有卡尔根官员的副署。这份证件的式样宽大而华丽,看来十分抢眼。阿妈看不出所以然来,只好递给阿爸;阿爸仔细地看了又看,不由自主地撅起嘴来。 他问:“你是从基地来的?” “是的。不过我在川陀出生。你看上面写着……” “啊——哈,我看没什么问题。你名叫艾嘉蒂娅,对吗?那是个很好听的川陀名字。可是你叔叔呢?上面说你是和叔叔一块来的,他叫侯密尔?孟恩。” “他被捕了。”艾嘉蒂娅怏怏地说。 “被捕了!”两人异口同声叫道。然后阿妈又问:“为什么?他干了什么事吗?” 艾嘉蒂娅摇了摇头。“我不知道,我们只是来观光的。侯密尔叔叔有事求见史铁亭统领,可是……”她不需要假装发抖,因为她真的不由自主。 阿爸显得肃然起敬。“求见史铁亭统领,嗯——嗯,你叔叔一定是大人物。” “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,可是史铁亭统领指名要我留下来……”她想起了嘉莉贵妇最后说的那番话,虽然那是自导自演的一出戏,不过既然知道她是这方面的专家,那个故事当然可以借用一下。 她住了口,阿妈好奇地问:“为什么要你留下来?” “我不明白。他……他要和我单独晚餐,但我说不要,因为我要侯密尔叔叔陪我。他用古怪的目光望着我,还抓着我的肩膀不放。” 阿爸微微张开嘴巴,阿妈却突然面红耳赤,火冒三丈。“艾嘉蒂娅,你多大啦?” “十四岁半,还差一点点。” 阿妈猛吸了一口气,然后说:“那种人竟然能活到现在。街头的野狗都比他强。亲爱的孩子,你就是在逃避他吗?” 艾嘉蒂娅点了点头。 阿妈说:“阿爸,马上到询问台,问问去川陀的太空船何时到站。赶快!” 不过阿爸迈出一步就停了下来。头上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,至少有五千双眼睛惊慌地抬头张望。 “各位旅客,”那是个尖锐有力的声音,“我们已经包围太空航站,正在搜索一名危险的逃犯。任何人都不准进出。然而,搜索会以最迅速的方式进行,在此期间,不会有任何太空船起降,所以谁都不会耽误行程。我再重复一遍,谁都不会耽误行程。光栅即将放下,在光栅解除之前,谁也不许离开自己的格子,否则我们将被迫使用神经鞭。” 那个声音持续了将近一分钟,偌大的“候船大厦”没有任何其他动静。此时,即使整个银河都塌下来,艾嘉蒂娅也不敢挪动一丝一毫。 他们要抓的人一定是她。甚至不必思考就能得到这个结论。可是为什么…… 嘉莉策动她逃了出来,而嘉莉是第二基地的特务。那么,现在为何又要搜捕她呢?嘉莉失败了吗?嘉莉可能失败吗?抑或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,只是她参不透这个复杂的安排? 她感到一阵头昏眼花,差点就要跳出去,大声喊道她认输了,她愿意跟他们走,她……她…… 还好阿妈及时抓住她的手腕。“快!快!趁他们还没开始,我们赶快到女厕去。” 艾嘉蒂娅一片茫然,只是盲目地跟着她走。她们挤过一群群呆若木鸡的人群,此时那个广播才接近尾声。 接着,光栅便开始降下来。阿爸张大了嘴,目不转睛地看着整个过程。他曾经听说过,也读到过这种阵仗,可是从未亲身体验。所谓的“光栅”,是由辐射光束织成的一个纵横交错的光网,将空间分隔成许多整齐的方格,但不会对人体造成任何伤害。 每次施用这种光栅,总是让它缓缓由天而降,仿佛一张扑天盖地的巨网,令人产生一种陷入天罗地网的恐怖错觉。 光栅在齐腰的高度停住,相邻两条光束都刚好相隔十英尺。阿爸的一百平方英尺中没有别人,周围的几个方格则相当拥挤。他感到独处一格太过显眼,却也明白若想加入那些人群,一定会碰触某一条光束,因而触动警铃并招来神经鞭。 他不敢擅动。 他的视线掠过满怀恐惧、默默等待的人群,望见远方的一阵骚动,那代表有一队警察正在一个接一个方格查过来。 等了好久,才有一名警员走进他的方格,仔细地将格子坐标写在登记簿上。 “证件!” 阿爸把证件递给他,警员以熟练的手法迅速翻阅。 “你叫普芮姆?帕佛,川陀人,在卡尔根待了一个月,现在要回川陀去。用对不对回答我。” “对,对。” “你来卡尔根做什么?” “我是我们那个农产合作社的贸易代表。我来和卡尔根农业部洽谈一些生意。” “嗯——嗯。你的妻子跟你一起来?她在哪里?你的证件上注明你们同行。” “对不起,内人在——”他伸手指了指。 “汉特。”那名警员吼道,于是他身边出现了另一名警员。 原来那名警员用讽刺的口吻说:“银河啊,又有一个女人躲进厕所去了。那地方一定被她们挤爆了。记下她的名字。”他指了指证件的配偶栏。 “还有什么人跟你在一起?” “我的侄女。” “证件上没有提到她。” “她当初是自己来的。” “她又到哪里去了?没关系,我知道。汉特,把侄女的名字也记下来。她叫什么名字?艾嘉蒂娅?帕佛,好,写下来。帕佛,你乖乖待在这里。我们一定会去找那两个女人。” 阿爸等了很久很久。然后,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,阿妈才终于向他走来。她仍然紧紧抓住艾嘉蒂娅的手,那两名警员则尾随在她身后。 一行人走进阿爸的方格内,警员之一问道:“这个聒噪的老太婆就是你太太吗?” “是的,长官。”阿爸赔着笑脸答道。 “那么你最好告诉她,假如她继续对第一公民的警察那样说话,就会吃不了兜着走。”他气呼呼地挺起胸膛,“这是你的侄女吗?” “是的,长官。” “我要看她的证件。” 阿妈直勾勾地瞪着丈夫,轻轻地、坚决地摇了摇头。 顿了一下之后,阿爸带着勉强的笑容说:“这点恐怕恕难从命。” “恕难从命是什么意思?”警员猛然伸出手来,“给我看。” “我们有外交豁免权。”阿爸用温和的语气答道。 “那是什么意思?” “我说过,我是农产合作社的贸易代表。卡尔根政府认定我具有外交人员的身份,我的证件上写得很明白。我已经给你们看过我的证件,现在我不想再受到任何骚扰。” 一时之间,那名警员着实吃了一惊。“我必须看她的证件。我是奉命行事。” “你走开。”阿妈突然插嘴道,“我们要找你的时候,自然会叫你来。你……你这个无赖。” 警员抿了抿嘴。“汉特,好好看牢他们。我去找副队长。” “你马上摔断腿!”阿妈在他身后大叫。有人忍不住哈哈大笑,却又赶紧闭上嘴。 搜索行动即将告一段落。人群中开始出现不安的骚动。从光栅开始降下算起,已经过了四十五分钟,实在不能算是有效率的行动。因此,迪瑞吉副队长急急忙忙向这个方向走来。 “就是这个女孩吗?”他不耐烦地问。他盯着艾嘉蒂娅,发现她显然符合命令中的描述。如此大费周章,只为了这么一个孩子。 他说:“她的证件,请你交给我好吗?” 阿爸答道:“我已经解释……” “我知道你作的解释,不过很抱歉,”副队长说,“我却是奉命行事,毫无转圜余地。如果你想在事后提出抗议,随你的便。不过现在,若有必要,我必须使用武力。”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,副队长耐着性子等待着。 然后阿爸以沙哑的声音说:“艾嘉蒂娅,把你的证件给我。” 艾嘉蒂娅吓得拼命摇头,可是阿爸却对她点了点头。“别害怕,把证件给我。” 她无可奈何,只好让证件易手。阿爸把证件翻开,仔仔细细看了一遍,然后将它交出去。副队长也仔仔细细看了一遍,然后抬起头来,对艾嘉蒂娅凝视良久,才终于“啪”的一声把证件合上。 “证件完全齐备。”他说,“各位,没事了。” 他带队离去,而在两分钟之后,太空航站中的光栅就解除了,并有广播宣布一切恢复正常。旅客们一旦重获自由,嘈杂声随即转趋沸腾。 艾嘉蒂娅问道:“怎么……怎么……” 阿爸说:“嘘——嘘,什么都别说。我们最好赶紧上船,太空船应该即将到站。” 在太空船上,他们拥有一间私人舱房,在餐厅里还有专用的餐桌。此时距离卡尔根已有两光年之遥,艾嘉蒂娅终于有勇气旧话重提。 她说:“帕佛先生,可是他们就是要抓我啊,而且他们一定掌握着我的样貌和详细资料。为什么他会放我走呢?” 阿爸正在享受一客红烧牛肉,他露出灿烂的笑容。“这个嘛,艾嘉蒂娅,孩子,这实在很简单。一个人成天面对代理商、买主,以及相互竞争的合作社,自然能够学到不少门道。本人已经累积了二十多年的经验。孩子,你可知道,当副队长打开你的证件时,他发现里面有一张五百信用点的钞票,折叠成小小的一块。简单吧?” “我会还给你的……我是说真的,我有很多钱。” “算啦,”阿爸摇摇头,宽大的脸庞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,“为了自己的同胞……” 艾嘉蒂娅不再坚持。“可是万一他收下钱,却还是把我抓起来,并且控告我行贿呢?” “放弃那五百信用点吗?小丫头,我比你更了解这些人。” 艾嘉蒂娅却知道他是太过自信。至少对于“那些人”,他并没有那么了解。当天晚上,她躺在床上仔细思量,得到一个结论:那位奉命追捕自己的副队长,绝不可能接受任何贿赂,除非这是早已计划好的。他们其实并不想抓她,然而,却又故意表现得尽了全力。 为什么呢?以便确定她会离开?以便让她到川陀去?她结识的这两个头脑简单、心地善良的夫妇,难道也和她一样无助,只是第二基地的工具吗? 一定是! 真的是吗? 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费。她怎么能和他们对抗呢?不论她有任何举动,都可能是那些无所不能的可怕敌人故意要她那样做的。 但是她一定要以智取胜。一定要。一定要!一定要!! 16 战端 由于某个或数个已经无人知晓的原因,银河标准时间的基本单位“秒”定义为光线行进299792.458公里所需的时间。以此为基准,86400秒定为一个银河标准日,365个标准日定为一个银河标准年。 为什么选取299792.458?86400?365? “因为传统。”倒因为果的历史学家这么说,“因为数字间某些繁复而神秘的关联。”这是神秘主义者、玄学宗师、数术士、形而上学家的共同结论。“因为诞生人类的那颗行星,它的自转与公转周期是最早的计时单位,两者正是上述数值的起源。”这是极少数人抱持的想法。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答案。 且说基地的巡弋舰侯伯?马洛号与卡尔根无畏号所率领的分遣舰队遭遇,由于拒绝后者的搜索队登舰,遂被轰成一团齑粉。这个历史事件的日期,是银河纪元12444年185日——自出身于“坎伯王朝”的银河帝国开国皇帝登基那年算起,12444年之后的第185天。这一天也是谢顿纪元457年185日——根据谢顿的生年作为基准;或是基地纪元376年185日——以基地的创建作为基准。而在卡尔根,这天则是第一公民纪元66年185日——以骡自封为第一公民那一年作为基准。当然,不论是哪一种纪元,为了方便起见,一律采用相同的“日数”,而并非从基准事件发生的日期算起。 除此之外,银河系有数千万个世界,每一个都根据邻近天体的运行,订定出各自的“当地时间”。 然而,无论采用哪一种纪元——银河纪元12444年185日、谢顿纪元457年185日、基地纪元376年185日、第一公民纪元66年185日等等——后世史学家们讨论“史铁亭战争”的时候,一致公认这一天是战争爆发的日子。 但是对达瑞尔博士而言,上述这些数字没有任何意义。他只清楚记得,今天是艾嘉蒂娅离开端点星的第32天。 这些日子,达瑞尔竟然并未就此采取任何行动,原因并非人人都能了解。 爱维特?瑟米克却认为他猜得到。他上了年纪,常常喜欢说自己的神经鞘已经钙化,因此脑筋僵化不管用了。他毫不介意别人低估他的能力,甚至总是主动嘲笑自己老态龙钟。可是他的视力如常,几乎不见衰退;他的心思依旧精明而世故,丝毫没有迟钝的迹象。 他撇了撇紧抿着的嘴唇,开口说:“你为什么不采取行动?” 这句话灌入达瑞尔耳中,犹如一记晴天霹雳。他怔了一怔,粗声问道:“我们说到哪里了?” 瑟米克用严肃的目光瞪着他。“你最好帮你女儿想想办法。”他张开嘴巴,露出两排稀疏的黄板牙。 达瑞尔却用冷静的口气说:“现在的问题是,你能不能弄到一个符合所需规格的‘塞美斯─莫尔夫共振器’?” “唉,我说过我办得到,你根本没听见……” “爱维特,我很抱歉。如今情况是这样的:我们现在所做的事,对银河中每一个人而言,重要性远超过艾嘉蒂娅的安危。即使有例外,也只有艾嘉蒂娅和我两人,而我愿意为绝大多数人着想。那种共振器有多大?” 瑟米克露出茫然的表情。“我不知道。你可以在目录里查到。” “大概有多大,一吨?一磅?还是整条街那么长?” “喔,我以为你是指精确尺度。它是个小玩意儿。”他比了比拇指最上面那一节,“差不多这么大。”。 “很好,你能不能做出像这样的装置?”他摊开膝盖上的活页簿,迅速画出一幅草图,然后交给老物理学家。瑟米克露出不解的表情,然后咯咯笑出声来。 “你可知道,像我这种年纪的人,脑细胞已经钙化了。你到底想要做什么?” 达瑞尔迟疑了一下。此时此刻,他恨不得能把锁在对方脑中的物理知识据为己有,这样他就不必开口说明自己的想法。可是这种幻想无济于事,于是他向对方解释了一番。 瑟米克听完后,摇着头说:“你需要超波中继器,而且需要很多很多。只有这种装置才够快。” “但是这种装置做得出来吗?” “嗯,当然。” “你能不能弄到所有的零件?我的意思是,不至于引人议论?就说是你的研究工作需要的。” 瑟米克扬起上唇。“不可能申请五十个超波中继器。我一辈子也用不到那么多。” “我们是在进行一项防御计划。你不能想个比较不敏感的借口吗?我们有充足的经费。” “嗯——嗯。我可以想想看。” “你能把整个装置弄得多小?” “超波中继器可以用微型的……导线……晶片……太空啊,总共有好几百个电路。” “我知道。到底有多大?” 瑟米克用两只手比了比。 “太大了。”达瑞尔说,“我需要把它挂在腰际。” 他将草图慢慢揉成一团,等到整张纸变成一个坚硬的小球,才把它丢进烟灰处理器中。纸球的分子瞬间被分解殆尽,化成一团白炽的光焰。 他问道:“谁在门口?” 瑟米克俯身面向书桌,看了看叫门讯号上方的乳白色小屏幕,然后说:“是那个叫安索的年轻人,还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。” 达瑞尔把自己的椅子往后推。“瑟米克,暂时不要对任何人提这件事。万一被‘他们’发现,知道内情的人都有生命危险,赌我们两条命已经够了。” 在瑟米克的研究室中,裴礼斯?安索现在是所有活动的焦点,他的青春活力甚至还传染给研究室的主人。安索穿着一件宽松的夏袍,在这间静谧悠然的房间中,他的袖子似乎仍然随着外面的微风起舞。 他忙着介绍:“达瑞尔博士,瑟米克博士——欧如姆?迪瑞吉。” 那人个子很高,直挺的长鼻子使得他瘦削的面容带着几分忧郁。达瑞尔博士向他伸出手来。 安索带着淡淡的笑容,继续介绍道:“迪瑞吉是一名警官,”接着,又意味深长地说,“卡尔根的警官。” 达瑞尔立刻转身瞪着安索。“卡尔根的警官。”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,“你却把他带来这里。为什么?” “因为他是最后一个在卡尔根见到令爱的人。老兄,别冲动。” 安索得意的神情顿时转趋严肃,他挡在两人中间,用尽全身的力气拦住达瑞尔。然后,他再慢慢地、坚决地将后者按回椅子里。 “你想要干什么?”安索将一绺垂到前额的棕发向后一掠,然后一屁股坐上了书桌,若有所思地晃动着一条腿。“我以为我带给你的是个好消息。” 达瑞尔直接冲着那名警官问道:“他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小女的人,这话是什么意思?小女死了吗?请你直截了当告诉我。”他心急如焚,脸色一片死灰。 迪瑞吉警官面无表情地说:“请注意,我是最后一个‘在卡尔根’见到令爱的人。她已经不在卡尔根,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。” “听我说,”安索插嘴道,“让我直说好了。博士,如果我刚才的表演夸张了点,我向你道歉。你对这件事一直表现得不近人情,令我忘了你还有七情六欲。首先我要强调,迪瑞吉警官其实是我们自己人。他虽然生在卡尔根,但他的父亲是基地人,当年被骡征到卡尔根去服役。我愿意担保他对基地的忠诚。 “当孟恩的每日例行报告无故终止后,第二天我就和迪瑞吉联络上……” “为什么?”达瑞尔突然厉声打断对方,“我以为,我们早已决定对这个变化不采取任何行动。你这样做,会让他们和我们都有生命危险。” “因为,”对方同样厉声答道,“我玩这场游戏比你玩得更久。因为我在卡尔根有几个自己人,而你却没有。因为我以更深入的情报指导我的行动,你能了解吗?” “我认为你已经彻底疯了。” “你愿不愿意听我说?” 顿了一顿之后,达瑞尔垂下眼睑。 安索的嘴唇扭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。“很好,博士,给我几分钟的时间。迪瑞吉,告诉他。” 迪瑞吉一口气说道:“达瑞尔博士,据我所知,令爱如今在川陀。至少,当她出现在东郊太空航站的时候,手中握着去川陀的船票。当时她和川陀来的一名贸易代表在一起,那人自称是她的叔叔。博士,令爱似乎特别喜欢收集亲戚。几周以来,她已经多了两位叔叔,对不对?那个川陀人甚至试图贿赂我——也许直到现在,他还以为那就是我放走他们的原因。”想到这件事,他露出了一个冷笑。 “她怎么样?” “我看不出来她受到任何伤害。她只是吓坏了,这是难免的。所有的警察都在找她,至今我还不明白为什么。” 达瑞尔似乎窒息了好几分钟,直到现在才喘了一口气。他感到双手不停颤抖,费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。“这么说,她真的没事。那个贸易代表,他又是什么人?再回到他身上,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?” “我实在不知道。你对川陀略有了解吗?” “我在那里住过。” “它现在是个农业世界。主要出口牲畜饲料和谷物,都是上等货!外销整个银河系。在那颗行星上,有十几二十来个农产合作社,每个合作社都有自己的贸易代表。都是既机灵又精明的家伙——我查过那人的记录,他以前就来过卡尔根,通常都跟他太太一起来。百分之百诚实,百分之百好好先生。” “嗯……”安索说,“艾嘉蒂娅是在川陀出生的,博士,对吗?” 达瑞尔点了点头。 “你瞧,那一切就合拍了。她想要逃离卡尔根——尽快逃得远远的——而川陀是很好的选择。你难道不这么想吗?” 达瑞尔说:“为什么不回这里来?” “也许她被人追捕,觉得一定要把敌人引开,你说是吗?” 达瑞尔博士没有心情继续问下去。好吧,就让她安稳地待在川陀,只要她能安然无恙,待在这个黑暗而恐怖的银河中任何角落都没关系。他向门口蹒跚走去,却感到安索轻轻抓住自己的衣袖,于是他停下脚步,但没有转过头来。 “博士,我跟你一块回家好吗?” “当然好。”他随口答道。 傍晚时分,达瑞尔博士性格的最表层——与他人直接接触的那一层——再度冻结起来。他不肯吃晚餐,却怀着满腔狂热的情绪,重新拾起脑电图分析的复杂数学,希望能再有一丝一毫的进展。 直到接近午夜时分,他才又来到起居室。 裴礼斯?安索仍然待在那里,正拨弄着超视的遥控器。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,他立刻转头看了一眼。 “嗨,你还没睡啊?我花了好几个小时守在超视前面,想看看除了新闻报道之外的节目。基地星舰侯伯?马洛号好像延误了行程,而且已经失去联络。” “真的吗?当局怀疑什么?” “你自己又怎么想呢?卡尔根搞的鬼吗?根据报道,在侯伯?马洛号最后的发讯地点附近,有人目击了卡尔根船舰的踪迹。” 达瑞尔耸耸肩,安索则搓着额头,露出狐疑的表情。 “博士,我问你,”安索说,“你为什么不去川陀?” “我为什么要去?” “因为你留在这里,对我们毫无帮助。你现在六神无主,这是一定的。你到川陀去,至少可以完成一项工作。在那个昔日的帝国图书馆中,藏有谢顿大会的完整会议记录……” “没有!那个图书馆曾经被翻遍了,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。” “艾布林?米斯曾有所发现。” “你又怎么知道?没错,他声称自己找到了第二基地,而五秒钟后,我母亲就杀了他。因为唯有这样做,才能防止他无意中将这个秘密泄露给骡。但是这样一来,你也知道,她却再也无法确定米斯是否真的知道答案。毕竟,没有人曾经从那些记录中导出真相。” “你应该记得,艾布林?米斯是在骡的心灵驱策之下进行工作的。” “这点我也知道,但正是因为这样,米斯当时的精神状态并不正常。心灵一旦受到外力控制,究竟会发生什么变化,会产生什么能力,又会有什么缺陷,你我对这些问题有任何概念吗?反正无论如何,我都不会到川陀去。” 安索皱起眉头。“好吧,何必那么激动呢?我只不过是建议……唉,太空啊,我实在不了解你。你看来好像老了十岁。这些日子以来,你显然很不好过。你在这里无法作出任何贡献。假如我是你,我会立刻动身,把女儿接回来。” “完全正确!这正是我想要做的,而这也正是我不要做的原因。安索,听好,用心体会一下。你正在——我们正在对付一个实力远远高出我们的敌人。无论你心中有多少疯狂的幻想,只要你冷静下来,就会承认这件事实。 “我们五十年前就知道,第二基地才是谢顿数学的真正传人。这句话的意思,你心中也很明白,就是说银河系所发生的每一件事,尽皆在他们算计之中。对我们而言,生命是一连串的偶然,需要随机应变。对他们而言,每一件事都有既定目标,都要按照计划逐步执行。 “不过他们自有弱点。他们的研究成果是统计性的,对人类的群体行动才真正具有意义。在可预见的历史中,我个人究竟扮演什么样的角色,我实在不知道。或许我并没有固定的角色,因为谢顿计划允许个人拥有自由意志和不确定性。可是,我的地位还是很重要,而他们——他们,你知道我在说谁——也许至少计算过我的可能反应。因此,我不信任自己任何的冲动、渴望,以及所有可能的反应。 “我故意要呈现最不可能的反应。我决定留在这里,即使事实上我实在太想去川陀。我不去!正是因为我实在太想去了。” 年轻人露出苦笑。“他们可能比你更了解你自己的心意。假如说,他们对你了若指掌,或许就会故意要你表现出‘自以为’极不可能的反应,因为他们预先知道了你的思维方式。” “果真如此,我就走投无路了。因为如果我遵循你刚才的推论,决定去川陀,他们也可能预见了这一步。这就构成一个永无止境的正反、正反、正反、正反命题。不论我多么深入这个循环,也只能有去、留两种选择。他们用那么复杂的计谋,大老远把我女儿拐骗到银河的中心,不可能是要让我留在原处。因为假如他们毫无行动,我更能确定哪里都不会去。他们一定是要我去川陀,所以我偏要留下来。 “此外,安索,第二基地并不一定能左右一切;并非任何事件都一定是他们的傀儡戏。艾嘉蒂娅前去川陀,可能和他们并没有关系,或许当我们都死光了之后,她还安稳地住在川陀。” “不对,”安索突然叫道,“你开始扯远了。” “你另有解释吗?” “我有——只要你愿意听。” “喔,说吧。我有这个耐心。” “好的,我问你——你对自己的女儿有多么了解?” 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能够了解多少?我对她的了解当然有限。” “照你这样说,我同样不了解她,也许还及不上你——但至少,我是以毫无成见的角度审视她。第一点:她是个无药可救的浪漫派,是你这个象牙塔学究的独生女。她在超视和胶卷书的冒险世界中成长,一直生活在自己塑造的谍报阴谋幻想中。第二点:她非常聪明,至少有本事胜过我们。她暗中计划要偷听我们第一次的密商,结果成功了。她暗中计划要跟孟恩一块去卡尔根,结果也成功了。第三点:她心中对她的祖母——也就是令堂——怀有过度的英雄崇拜,因为她曾经击败骡。 “目前为止,我说得都对,是吧?很好,话说回来,我和你不同的是,我接到了迪瑞吉警官的完整报告。此外,对于卡尔根,我的情报来源相当完善,而所有的情报都能互相印证。例如我们知道,当侯密尔?孟恩第一次求见卡尔根统领时,统领根本拒绝他进入骡殿,可是在艾嘉蒂娅和嘉莉贵妇——第一公民的密友——一席话之后,第一公民就突然回心转意。” 达瑞尔插嘴道:“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?” “原因之一,迪瑞吉曾经询问过孟恩,这是警方寻找艾嘉蒂娅的例行公事。我这里自然有一份完整的问答笔录。 “再来谈谈嘉莉贵妇这个人。有谣言传说她早已失宠,可是谣言敌不过事实。她不但没有被打入冷宫,还有办法说服统领接受孟恩的请求,甚至能公开策动艾嘉蒂娅的逃亡。哈,史铁亭官邸周围的卫兵,十几个人都作证说当晚看到她俩在一起。虽然表面上,整个卡尔根都在努力搜寻艾嘉蒂娅的下落,嘉莉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。” “你滔滔不绝讲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事,结论究竟是什么?” “艾嘉蒂娅的逃亡是早就安排好的。” “我早就说过了。” “不过我有一点补充。艾嘉蒂娅一定也知道这是预先安排好的。这个机灵的小女孩能看穿任何阴谋,这次也不例外,而且她的推理方式和你一样。她料到他们想要她回到基地,所以她故意去了川陀。可是,她为什么选择川陀呢?” “是啊,为什么?” “因为贝泰——她的祖母兼偶像——当年逃避战乱,最后就是逃到那里。有意无意间,艾嘉蒂娅模仿了这件事。所以我在想,艾嘉蒂娅是否也在逃避相同的敌人。” “骡吗?”达瑞尔带着点讽刺的口吻问道。 “当然不是。我的意思是同类型的敌人,他们具有令她无法抗衡的精神力量。她是在逃避第二基地,或说是第二基地在卡尔根的势力。” “你所谓的势力是什么意思?” “他们的威胁无处不在,你以为卡尔根会免疫吗?我们可以说得到了一致的结论:艾嘉蒂娅的逃亡是预先安排好的。对不对?她遭到追捕,而且被找到了,却在最后关头由迪瑞吉故意她放走。由迪瑞吉放她走,你懂不懂?但这又是为什么呢?因为他是我们的人。可是他们又如何知道这件事?他们当然无法仰赖他的双重身份?博士,嗯?” “现在你又说,他们真的想要把她捉回来。老实讲,安索,你让我有点烦了。赶紧说完,我要去睡觉了。” “我马上就可以说完。”安索从内层口袋掏出几张相片,那是达瑞尔再熟悉不过的脑电图颤动波纹。“迪瑞吉的脑波,”安索若无其事地说,“在他抵达之后做的。” 达瑞尔用肉眼就能看得一清二楚。他抬起头来,脸色一片灰白。“他受到控制了。” “正是如此。他会放走艾嘉蒂娅,并非因为他是我们的人,而是因为他听命于第二基地。” “即使他知道她要去川陀,而不是回端点星?” 安索耸了耸肩。“他受到的操控就是要放她走。这一点,他自己根本无法改变。你瞧,他只是一个工具而已。偏偏艾嘉蒂娅选择了最不可能的途径,所以也许还算安全。或者说,在第二基地变更计划、重新掌握情势之前,她至少还能平安无事……” 他突然住口,因为超视上一个小讯号灯突然闪起。这个属于独立线路的小灯一亮,就代表将有紧急新闻快报。达瑞尔也看到了,他以习惯性的动作打开超视接收机。此时快报已经报了一半,但在那段报道结束之前,他们便已知晓主要的内容。侯伯?马洛号——或者应该说它的残骸——在太空中被发现了,这是近半个世纪来基地的第一场战事。 安索露出凝重的神色。“好啦,博士,你听到了。卡尔根已经发动攻击,而卡尔根是在第二基地控制之下。你要不要跟随令爱的脚步,动身到川陀去?” “不要。我要赌一赌,就在这里。” “达瑞尔博士,你还不如令爱那般聪明。我怀疑你究竟有多么值得信任。”他直勾勾地瞪着达瑞尔良久,然后一言不发就离开了。 不一会儿,达瑞尔也离开了起居室。他一片茫然——而且几乎绝望。 只剩下没有观众的超视,兀自不停呈现影像与声音,详述着基地与卡尔根开战后,第一个小时内的各种紧张战情。 17 战争 基地市长摸了摸秃得只剩一圈的头发,深深叹了一口气。“我们浪费了许多年的时间,我们坐失了太多良机。达瑞尔博士,我不想怪谁,我们打败仗是活该。” 达瑞尔以沉稳的语气说:“阁下,我看不必这么缺乏自信。” “缺乏自信!缺乏自信!银河在上,达瑞尔博士,你有任何乐观的理由吗?到这里来……” 达瑞尔在半推半就之下,来到一个小巧的力场支架旁,支架上摆放着一个卵形透明体。市长轻轻碰了一下,它里面就亮了起来——那是银河双螺旋的逼真三维模型。 “黄色的部分,”市长激动地说,“是基地所控制的星空;而红色的区域,则在卡尔根控制之下。” 达瑞尔看到一个深红色的球形区域,它几乎被一只黄色的大手紧紧抓住,只有面对银河中心那一侧例外。 “银河地理是我们最大的敌人。”市长说,“连将领们都不讳言,我们的战略位置几乎没有任何希望。你注意看,敌人有完善的内线联系。他们兵力集中,每一侧都能轻易迎战我军,并能以最小的兵力防卫本土。 “我们则是扩散的。在基地领域中,两个住人星系的平均距离几乎是卡尔根的三倍。比如说,假如双方都不越过边界,那么从圣塔尼到卢奎斯,我们的航程是二千五百秒差距,可是对方只需要飞八百秒差距……” 达瑞尔说:“阁下,这些我全部了解。” “可是,你不了解这几乎就代表战败。” “对战争而言,还有比距离更重要的因素。我说我们不会打败仗,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。” “你这么说有什么根据?” “根据我自己对谢顿计划的诠释。” “喔,”市长撇了撇嘴,将双手放在背后,互相轻轻拍打,“所以,你也指望第二基地的神秘援手。” “不。我指望的是历史必然性——以及勇气和毅力。” 但在信心十足的外表下,他却怀疑…… 万一…… 唉——万一安索说得对,卡尔根真是那些精神术士的工具。万一他们的目的是要击败并摧毁基地。不!这太不合理了! 可是…… 他露出了苦笑。情况总是这样:总是他们面对一块看不透的花岗岩,而它在敌人眼中却是透明的水晶球。 银河地理所昭示的真理,史铁亭也了然于胸。 这位卡尔根统领站在一个银河模型前,它和市长与达瑞尔面对的那个一模一样。唯一不同的是,令市长皱眉头的地方,却使史铁亭发出会心微笑。 他穿着闪闪发光的舰队司令制服,更衬托出他的魁梧身形。“骡勋章”的深红色绶带斜挂在他的右肩,一直延伸到腰际。这枚勋章是在他强行接收第一公民头衔的六个月前,由前任第一公民颁给他的。他的左肩还挂着一枚闪烁的银色星章,上面有两颗彗星与数把宝剑的图样。 他正在对参谋本部的六名军官训话,他们也是一身戎装,只不过挂的勋章没有那么多。此外瘦削灰发的首相也在场——置身于闪闪星光中,他显得黯然失色。 史铁亭说:“我想决心已十分明确,我们不妨继续等待。对敌军而言,多拖一天,士气就多受一次打击。敌军若试图防御领域的每一部分,兵力就会极度分散,我军便能从这里和这里同时发动攻击。”他在银河模型上指了两个地方——被黄色巨掌捏住的红色球体,自那两点射出两支白色长矛,从两侧切断由端点星延伸出来的基地领域。“这样一来,便能将敌军舰队一分为三,然后再各个击破。倘若敌军集结兵力,就得主动放弃三分之二的领域,还得冒着叛乱的危险。” 一片静默中,只能听到首相细弱的声音。“多等六个月,”他说,“基地就有六个月的喘息时间,实力会大为增强。大家都知道,他们的资源比我们丰富;他们的星舰数目多过我们;他们的人力几乎取之不尽、用之不竭。或许,发动闪电攻击会比较保险。” 在这间会议室,这个声音的影响力当然最小。史铁亭统领微微一笑,断然挥了挥手。“多等六个月——必要的话甚至一年——对我们毫无损失。基地军民根本无从准备,他们的意识形态会把他们害惨。他们根深蒂固地相信第二基地会来拯救他们。这次可不会,对不对?” 会议室中起了一阵不安的骚动。 “我知道,你们都缺乏信心。”史铁亭以冷淡的语调说,“我们派到基地领域的间谍传回来的报告,有没有必要再重述一次?或者,有没有必要再说一次那个基地间谍,如今转而为我们……嗯……工作的侯密尔?孟恩先生的研究结果?诸位,让我们散会吧。” 史铁亭回到休息室,脸上依旧挂着刚才的笑容。有些时候,他对那个侯密尔?孟恩仍有疑虑。那个古怪而又没骨气的家伙,一定总是说话不算话。但他能提供许多耐人寻味的情报,而且相当具说服力——尤其是嘉莉也在场的时候。 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了。毕竟,那个又肥又蠢的婆娘还是有点用处。至少,光凭甜言蜜语,她就比自己更能从孟恩那里挖到情报,几乎不费吹灰之力。何不把她送给孟恩算了?他皱起眉头。嘉莉,满脑子愚蠢醋劲的嘉莉。太空啊!她怎么将达瑞尔小姐放走了——他为什么还不把嘉莉的脑袋辗得粉碎? 他始终百思不得其解。 也许是因为她和孟恩合得来,而他还需要孟恩。比如说,孟恩证明了一件重要的事实——至少骡本人不相信第二基地的存在。他的将领需要这种保证。 他很想公布这些证据,不过,最好还是让基地继续沉迷在幻想中。真是嘉莉指出这点的吗?没错,她曾经说…… 喔,荒唐!她不可能讲过这种话。 可是…… 他摇摇头,将这个念头甩掉了。 18 孤魂野鬼 川陀是一个从废墟中重生的世界。在“银河核心”群星丛聚的太空中,在一堆又一堆阵容壮盛的星辰之间,它就像一颗褪了色的宝石,不断梦想着往日的光荣与未来的美景。 无形的政治缰索,曾经从这个金属包覆的世界一路延伸到群星的最外缘。当时,整个世界是一个大都会,居住着四百亿名行政人员,是人类历史上最宏伟的首都。 等到帝国终于衰亡,并于一世纪前经历“大浩劫”之后,它那有如日落西山的势力加速萎缩,终至永远土崩瓦解。在尸横遍野的废墟中,包覆着整个行星的金属也扭曲变形,变成对昔日光荣的痛心嘲讽。 幸存者将金属表层一块块剥下,出售给其他行星,以换取种子与牲畜。土壤于是得以重见天日,整个行星也逐渐恢复本来的面貌。随着原始农业的扩展,川陀遗忘了那个辉煌而伟大的过去。 或者应该说,在沉重庄严的静穆中,若是没有那些依旧耸立的硕大废墟,川陀便能忘怀过去的一切。 艾嘉蒂娅望着由金属构成的地平线,心中感慨万千。帕佛夫妇住的这个村庄,在她看来只是聚在一起的几幢房屋而已——既狭窄又老旧。村庄的周围布满金黄色麦田,倒是一幅美丽的景致。 可是在远方,在目力不可及之处,却存留着往昔的记忆。每当川陀的太阳照耀其上,尚未生锈的建筑仍映出熠熠金光,仿佛处于一股炽焰之中。她来川陀已经好几个月,只到那个地方去过一次。那次,她爬上了一段独立的平滑车道,还冒险走进人迹罕至、布满尘埃的建筑物——里面相当阴森,阳光只能透过断垣残壁的缺口照进来。 她内心感到一阵痛楚。这简直就是亵渎。 她拔腿就跑,带起叮叮当当的声响,直到双脚再度踏上柔软的土地。 从此以后,她就只能抱着无限的向往,站在远处眺望。她再也不敢去打扰这个巨大的残骸。 她知道,自己生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——就在昔日的帝国图书馆附近。那里是川陀中的川陀、圣地中的圣地!在这个世界上,只有该处在“大浩劫”时幸免于难;而在其后一个世纪间,它也始终安然无恙,完完整整保存下来,傲然屹立于天地之间。 在那里,哈里?谢顿与他的同仁曾经织出一张不可思议的巨网。在那里,艾布林?米斯参透了那个秘密,惊讶得说不出话来。好在他的生命提早一刻结束,才没有让秘密泄露出去。 在帝国图书馆里,她的祖父母住了十年,直到骡死去,他们才敢回到重生的基地。 后来,她的父亲为了寻找第二基地的下落,偕同新婚妻子再度来到帝国图书馆,但是一无所获。在那里,母亲生下她,随即撒手西归。 她很想重游旧地,普芮姆?帕佛却摇着圆圆的脑袋说:“艾卡蒂,图书馆离此地有好几千英里,而且我们在这里有好多活要干。此外,最好别无缘无故打扰那个地方。你该知道,那是个圣地……” 可是艾嘉蒂娅心里明白,真正的原因是他自己不愿意去,这简直是“骡殿忌讳”的翻版。面对巨大的历史遗迹,活人仿佛都成了侏儒,心中难免会产生迷信式的恐惧。 但她万万不会为了这件事,而埋怨这个可爱的小人物。她已经在川陀住了三个多月,而这期间,他和她——阿爸和阿妈——对自己实在太好了…… 而她的回报又是什么呢?唉,是把他们也拖下水,跟自己同归于尽。她有没有警告过他们,自己注定万劫不复?没有!她让他们蒙在鼓里,冒着生命危险来保护自己。 她实在受不了良心的谴责——可是她有选择的余地吗? 她勉强打起精神,下楼去吃早饭。走到一半,就听到他们的谈话。 普芮姆?帕佛扭了扭臃肿的脖子,才把餐巾塞进衬衣领子里。然后他伸手抓了几个白煮蛋,并露出无限满足的表情。 “阿妈,昨天我进城去了。”他一面说,一面挥舞着叉子。吃了一大口之后,后面的话差点讲不出来了。 “阿爸,城里头有什么新鲜事?”阿妈随口问道。她坐下来,仔细瞧了瞧餐桌,又起身去拿盐巴。 “啊,不大好。有一艘从卡尔根回来的太空船,带来那边的报纸。那里发生了战争。” “战争!真的!嗯,如果他们的脑袋坏掉,就让他们打个头破血流好了。你的薪水收到了没有?阿爸,我再跟你唠叨一次。你该警告库斯柯那个老家伙,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他一家合作社。你的薪水已经少得让我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,可是至少也该准时付啊!” “准时,按时,即时。”阿爸没好气地说,“喂,别在餐桌上数落我,会害我每一口都噎在喉咙里。”他一面说,一面把怨气发泄在奶油面包上。然后,他又用较为和缓的语气说:“是卡尔根和基地在打仗,已经打了两个月啦。” 他伸出两只手来模拟星战,最后让两艘星舰撞到一块。 “嗯……情况怎么样?” “基地一直占下风。嗯,你知道卡尔根,他们全国皆兵,早就有所准备。基地却不一样,所以——砰!” 阿妈突然放下叉子,压低声音说:“笨蛋!” “啊?” “呆头鹅!你那张大嘴巴从来没有闭上的时候。” 她伸手迅速一指,阿爸转头望去,便看到了僵立在门口的艾嘉蒂娅。 她问道:“基地在打仗吗?” 阿爸不知所措地望着阿妈,然后点了点头。 “他们打了败仗?” 阿爸又点了点头。 艾嘉蒂娅感到喉咙哽住了,难过得受不了。她缓缓走到餐桌旁,轻声问道:“战争结束了吗?” “结束了吗?”阿爸故意用高亢的语调,把她的问话重复了一遍。“谁说结束了?打仗的时候,很多意料不到的事都会发生。而且……而且……” “亲爱的,坐下来。”阿妈以安慰的口吻说,“早餐之前谁都不准谈正事。肚子里没有一点食物,可不是一种健康的状况。” 艾嘉蒂娅却没有理会她。“卡尔根人已经登陆端点星了吗?” “没有。”阿爸以严肃的口吻说,“我读到的是上周的新闻,端点星还在继续奋战。这是事实,我说的都是实话,基地依然勇猛顽强。你要我拿报纸给你看吗?” “要!” 艾嘉蒂娅一面勉强吃着早餐,一面把报纸从头读到尾,渐渐感到眼前一片模糊。圣塔尼与柯瑞尔都已经失陷——不战而降。基地舰队的一个分遣队,在星辰稀疏的伊夫尼星区中伏,几乎全军覆没。 如今,基地退守到四王国的核心疆域——首任市长塞佛?哈定所开拓的原始领土。但是基地仍在负隅顽抗,而且还有一线生机。无论如何,她一定要赶紧通知父亲。一定要设法传话给他。一定要做到! 可是该怎么做呢?战争阻绝了一切交通。 早餐后,她问阿爸说:“帕佛先生,你是不是又要去出差了?” 阿爸坐在前院草坪的大椅子上,正在享受日光浴。胖胖的手指头夹着一根粗粗的雪茄,他活像一只快乐的狮子狗。 “出差?”他懒洋洋地说,“谁知道?现在是难得的闲暇,我的假还没有休完呢。何必想到什么新差事呢?艾卡蒂,你住不下去了吗?” “我?不,我很喜欢这里。你们待我非常好,我是说你和帕佛太太。” 他向她挥挥手,表示这根本不算什么。 艾嘉蒂娅又说:“我是在想那场战争。” “你可别想那种事。你又能做些什么呢?若是自己根本出不上力,何必瞎操心?” “不过,我想到基地已经失去大多数的农业世界。那里的食物也许要靠配给了。” 阿爸露出不安的神色。“别担心,情势会好转的。” 她却充耳不闻,自顾自讲下去:“我真希望能有办法送粮食给他们,我就是在想这件事。你可知道,在骡死后,基地很快就爆发革命,而端点星曾被孤立一段时间。继承骡政权的是汉?普利吉将军,就是他率领舰队包围端点星的。当时粮食短缺得不得了,我爸爸说,他的爸爸曾经告诉他,他们只能拿胺基酸浓缩粉果腹,那种东西简直难吃死了。可是啊,一个鸡蛋就要卖两百信用点。后来他们及时突围,圣塔尼来的运粮太空船才能降落。那必定是一段可怕的日子,而现在也许即将历史重演。” 顿了顿之后,艾嘉蒂娅继续说:“你知道吗,我敢打赌,现在基地一定愿意用黑市价格购买粮食。高出市价一倍、两倍或更多都愿意。哈,如果川陀有哪家合作社,愿意担负起运粮的工作,虽然可能损失几艘太空船,可是我敢打赌,在战争结束前,人人都能发一笔战争财,个个都会变成百万富翁。过去,基地行商总是爱做这种买卖。无论何处发生战事,他们都会带着当地亟需的货物,飞到那里去赌运气。天啊,常常一艘船就能赚两百万信用点——净利喔。光是一艘太空船上的粮食,就能赚那么多。” 阿爸蠢蠢欲动,连雪茄熄了都没有注意到。“粮食生意,啊?嗯——嗯,可是基地很远很远哪。” “喔,我知道。我猜你不能从这里直接去基地。如果你搭乘定期太空客船,也许顶多只能到玛瑟纳或司木西科。到了那里之后,你得雇一艘小型斥候舰之类的船舰,偷偷带你越过前线。” 阿爸一面用手梳理着头发,一面在心中盘算。 两个星期后,准备工作全部完成。这期间,阿妈一直都在埋怨——首先,她毫无妥协地硬要说他是去送死。后来,又因为阿爸拒绝让她同行,又绝不妥协地抗议到底。 阿爸则说:“阿妈,为什么表现得像个老婆婆呢?这是男人的工作,我不能带你去。你以为战争是什么?玩耍吗?儿戏吗?” “那你为什么还要去?你算是男人吗,你这个老糊涂——已经一只脚、半条胳膊进棺材啦。让年轻小伙子去吧——你这个又胖又秃的老头,逞什么能?” “我可没有秃头,”阿爸威风凛凛地回嘴道,“我的头发还多着哩。为什么不能让我来赚这笔佣金呢?为什么要找年轻人?听好,这可是几百万的财富。” 她心里也明白,于是只好闭嘴。 在他动身之前,艾嘉蒂娅找他说了几句话。 她说:“你真要去端点星吗?” “有何不可?是你自己说的,那里的人亟需面包、米饭和马铃薯。所以,我去和他们做一笔生意,他们就有得吃了。” “嗯,那么——托你一件事:如果你去端点星,能不能……可否请你去看看我父亲?” 阿爸的脸孔皱了起来,形成万分同情的表情。“喔——根本不必你提醒我,我当然会去看他。我会告诉他说你很安全,一切都很好,等到战争结束,我就会带你回去。” “谢谢你。让我告诉你怎么找他。他的全名是杜伦?达瑞尔博士,住在史坦马克镇。那个小镇就在端点市郊,你可以搭小型交通飞机去那里。我们家的地址是海峡街五十五号。” “等一等,我把它写下来。” “不,不。”艾嘉蒂娅急忙伸手阻拦,“你不能写半个字,一定只能记在心里——而且不可以请任何人帮忙找他。” 阿爸显得莫名其妙,不过他只是耸耸肩。“好吧,就这么办。史坦马克镇海峡街五十五号,在端点市郊,可以坐飞机去。行了吧?” “还有一件事。” “啊?” “你可不可以帮我带一句话给他?” “当然可以。” “我要用悄悄话跟你说。” 他将胖胖的面颊凑近她,那句悄悄话就传进了他耳朵里。 阿爸的眼睛瞪得浑圆。“这就是你要我说的吗?可是毫无意义啊。” “他会知道你的意思。你只要告诉他这是我的口信,而且我说他会了解其中的意义。你要完全照我的话来说,一字不改。你不会忘记吧?” “我怎么会忘呢?只有五个字而已。听我说……” “不,不。”她急得直跳脚,“别说,别对任何人说。除非见到我父亲,否则就当完全没这回事。请答应我。” 阿爸又耸了耸肩。“好的!我答应你!” “太好了。”她用哀戚的口吻说。等到阿爸沿着马路走去,准备搭乘计程飞车到太空航站,艾嘉蒂娅却觉得自己是将他送上死路,怀疑自己能否再见到他。 她几乎不敢走进屋里,再去面对善良慈祥的阿妈。也许当一切结束后,她最好马上自杀谢罪。 轲里斯顿之役:时间为基地纪元377/1/3,交战双方为基地与卡尔根统领史铁亭的舰队。这是“大断层”期间最后一场重大战役…… ——《银河百科全书》 19 终战 裘尔?屠博现在有个崭新的身份,身为战地特派员的他,庞大的身躯穿上了舰队制服,不禁满心欢喜。他很高兴自己能再和观众见面,而且,由于过去与第二基地对抗时,始终充满无可奈何的无力感,如今面对有形的战舰与普通的敌人,他感到一股异常的兴奋。 事实上,直到目前为止,基地还没有打过什么胜仗,不过倘若仔细分析,情势仍然大有可为。过去六个月来,基地的核心领域仍旧安然无恙,舰队的核心武力也依然存在。而自开战后,舰队便不断招兵买马,因此与伊夫尼那场败仗之前比较,基地的有形战力几乎未曾减少,而无形战力则变得更为强大。 与此同时,各个世界的星防也已经强化;战斗部队的训练更为加强;行政效率也大幅提升,不再拖泥带水——反观卡尔根,由于必须派驻大量兵力占领那些“占领区”,许多远征舰队变得英雄无用武之地。 屠博现在是第三舰队的随军记者,这个舰队负责防卫安纳克里昂星区外围。由于他准备将这场战事报道成“小人物的战争”,此时他正在访问志愿参军的三级技师菲美尔?李莫。 “战士,请略为自我介绍一下。”屠博说。 “没啥好说的。”李莫用脚踢了踢甲板,勉强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,仿佛他也能看到正在看新闻的数百万名观众。“我是卢奎斯人,在飞车厂工作,是个小主管,收入不错。我已经结婚,有两个小孩,都是女儿。对了,我能不能和她们打个招呼——她们搞不好正在收看呢。” “请便,战士。现在你是主角。” “哇,太感谢了。”他滔滔不绝地说,“嗨,米拉,希望你正在收看,我一切都好。珊妮好吗?杜玛呢?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你们,等我们返港后,也许我就能放假回家一趟。我收到了你寄来的食品包裹,但我准备把它寄回去。我们每一餐都吃得很好,可是听说平民的粮食比较短缺。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了。” “战士,下次我去卢奎斯,一定会去探望她,确保她们的粮食并不短缺。好吗?” 年轻人露出灿烂的笑容,还不停地点头。“谢谢你,屠博先生。我万分感激。” “好啦。现在请你告诉我们——你是志愿军,对不对?” “我当然是。既然有人向我们挑衅,我不必等任何人来征召。那天听到侯伯?马洛号遇难,我就立刻从军了。” “你的爱国心令人敬佩。你经历过许多实战吗?我注意到你佩戴着两枚战功星章。” “呸。”他假装吐一口痰,“那些根本不算战斗,只是老鹰抓小鸡。除非有五比一或更大的优势,卡尔根人绝不会动手。即使如此,他们也只敢慢慢逼近,设法把我们一艘艘隔离开来。我的一个表兄参加了伊夫尼之役,他在一艘侥幸逃脱的星舰上,就是那艘老旧的艾布林?米斯号。据他说,那里的情况完全一样。他们用主力舰队对付我们的侧翼分队,直到我们只剩五艘星舰,他们还是偷偷摸摸,没有胆量开火。那场战役,他们的损失是我们的两倍。” “所以你认为,我们会赢得这场战争?” “绝对没问题,尤其我们已经不再退却了。即使情势变得十分不利也无妨,我相信那时第二基地便会介入。我们仍有谢顿计划当后盾——而他们也知道这件事。” 屠博微微翘起嘴来。“这么说,你在指望第二基地喽?” 对方的回答竟然带着明显的讶异。“啊,不是大家都这么想吗?” 新闻幕的报道结束后,下级军官提波路走进屠博的房间。他递了一根香烟给这位特派员,然后把自己的军帽向后脑一推,推到一个低到不能再低的位置。 “我们抓到一名战俘。”他说。 “是吗?” “是个疯疯癫癫的小个子,声称是个中立者——还说拥有什么外交豁免权。我不相信他们知道该拿他怎么办。他的名字好像是帕夫罗,还是帕佛,反正差不多。他还自称是从川陀来的,天晓得他到战区来干什么。” 不料屠博突然从床上坐起来。他本来想打个盹,此时却睡意全消。宣战次日,他正准备随军出发时,曾经向达瑞尔当面辞行,当时的对话他记忆犹新。 “普芮姆?帕佛。”他说——这显然是个肯定句。 提波路愣了一下,任由满嘴的烟从嘴角缓缓逸出来。“是啊,”他说,“你怎么会知道的?” “别管了。我能见他吗?” “太空啊,我不敢说。司令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间去问话。大家都认为他是间谍。” “你去告诉司令,说我认识这个人。我可以负一切责任,除非他谎报身份。” 第三舰队旗舰的狄克席尔舰长,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域侦测器。每一艘船舰都是一个核能辐射源——即使静止不动也毫无例外——而在侦测器的三维像场中,每个辐射源都对应一个细小的光点。 剔除了基地船舰后,没有任何光点剩下来,因为那艘自称中立的间谍太空船已被捕获。刚才,在舰长寝室中,那艘小太空船曾经引起一阵恐慌。事实上,差点被迫临时改变战术…… “你确定完全明白了吗?”他问道。 森恩中校点了点头。“我将率领一支分遣队,经由超空间抵达目的地。距离:10.000秒差距;方位角:268.52度;俯角:84.15度。在1330回到原点,共计脱队时间11.83小时。” “很好。我们全仰赖你准时回到准确的空间,不能有丝毫误差。明白吗?” “报告舰长,明白了。”他看了看腕表,“我旗下的星舰将在0140准备行动。” “好的。”狄克席尔舰长说。 此时,卡尔根的分遣舰队尚未进入侦测范围,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出现。另有可靠的情报指出这一点。少了森恩中校的分遣队,敌我兵力将会变得极为悬殊。但是舰长相当有信心,相当、相当有信心。 普芮姆?帕佛以凄然的目光环顾四周。他首先看到那位又高又瘦的司令官,然后再看了看其他人,发现每一位都穿着整齐的军服。最后,他的目光停在一位高大魁梧的男子身上,那人领子敞开,并没有打领带——和其他人不太一样——而且他说想跟自己单独谈谈。 裘尔?屠博说道:“司令,我完全了解这件事可能的严重后果,不过我要告诉你,如果允许我和他私下谈几分钟,我也许就能解决目前的疑惑。” “可有任何原因,使你不能在我面前询问他吗?” 屠博撅起嘴来,露出倔强的表情。“司令,”他说,“打从我成为你们的随军记者,就一直在报道中为第三舰队说好话。如果你不放心,可以派人在门口站岗,而你自己五分钟后就可以回来。我只请求你迁就我这么一点,这样你的公共关系就不会受影响。你了解我的意思吗?” 他果然了解。 等到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,屠博立刻转身对帕佛说:“快——你拐走的女孩叫什么名字?” 帕佛只是把双眼瞪得浑圆,并且不停地摇头。 “别装蒜了。”屠博说,“你要是不回答,就会被当成间谍。现在是战时,间谍不必审判就可以枪毙。” “艾嘉蒂娅?达瑞尔!”帕佛喘着气说。 “哈!太好了。她平安吗?” 帕佛点了点头。 “你最好能确定这一点,否则你不会有好下场。” “她身体健康,而且绝对安全。”帕佛吓得脸色苍白。 此时舰队司令回来了。“怎么样?” “阁下,这个人不是间谍。你可以相信他说的一切,我能为他担保。” “是吗?”司令皱起眉头,“那么,他的确代表川陀的一家农产合作社,要和端点星签订贸易协定,由他们负责提供谷物和马铃薯。嗯,好吧,但他暂时还不能走。” “为什么不能?”帕佛立刻问。 “因为我们的仗正打到一半。等到打完了——假如我们还活着——就会带你去端点星。” 卡尔根的庞大舰队从太空深处渐渐逼近,在不可思议的距离外就侦测到了基地的星舰。与此同时,基地的星舰同样侦测到敌军的行踪。在双方的大域侦测器中,对方看来都像一团萤火虫;两团萤火虫飞过虚无的太空,双方越来越接近。 基地司令官皱着眉头说:“这一定就是他们的主攻舰队,看看有多少艘星舰。”又说,“尽管如此,他们却没有机会布好阵势,除非森恩的分遣队让我们失望。” 森恩中校几小时前已经脱队——当时才刚刚发现敌军的踪迹。如今,计划无法再作任何更改,不成功便成仁。但司令却感到相当乐观,而其他军官,乃至所有的士兵与舰员也都有同感。 再来看看那两团萤火虫吧。 两者编成整齐的队形,发出幽暗的光芒,仿佛正在同台表演一场死亡之舞。 基地舰队开始渐渐退却。几小时过去了,基地舰队始终在缓缓转向,引诱不断推进的敌军偏离原先的航道,一点一点越偏越远。 作战计划拟定者的企图,正是要使卡尔根舰队占据某个特定的星空。在这范围之外,埋伏着许多基地的人马。等到卡尔根星舰进入这个范围后,若有任何一艘想飞出来,一律会遭到猛烈的突袭。而那些留滞其中的,却都能够安然无事。 作战计划的关键,在于算准史铁亭统领的舰队各怀鬼胎——绝对没有人愿意采取主动,每一艘都想留在不受攻击的位置。 狄克席尔舰长以冰冷的目光看了看腕表,现在时间是1310。 “我们还有二十分钟。”他说。 他身边的副官紧张地点点头。“报告舰长,目前为止,一切看来都很顺利。他们已有超过九成的星舰钻了进去。如果我们能让他们保持……” “是啊!如果——” 基地的星舰再度向前慢慢推进——速度非常慢。不至于把卡尔根人吓退,却足以令他们不敢继续前进。果然,他们决定静观其变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 到了1325,司令官的命令透过蜂鸣器传遍基地舰队的七十五艘星舰。这些星舰随即全速前进,以最大的加速度冲向卡尔根舰队的正面。卡尔根的三百艘星舰同时升起防护罩,并且立刻射出强大的能束。三百艘星舰全部向一个方向集中,共同迎向那些发动疯狂突袭的无情敌军…… 1330,森恩中校率领的五十艘星舰凭空出现。他们借着一次超空间跃迁,在准确的时间抵达准确的地点——痛击措手不及的卡尔根后卫。 真是个完美无缺的陷阱。 卡尔根舰队在数量上仍占优势,他们却无暇注意这一点,大家都只想到走为上策。而队形一旦散掉,在敌舰逼近时就更容易受到攻击。 一会儿之后,整个情势就无异于猫捉老鼠。 这支由三百艘星舰所组成的远征舰队,乃是卡尔根舰队的中坚与精华,却顶多只有六十艘重返卡尔根,其中许多艘还遭到重创。而在基地的一百二十五艘星舰中,只有八艘遭敌军击毁。时间是基地纪元377年的第3天。 当普芮姆?帕佛抵达端点星的时候,正值庆祝活动的最高潮。兴奋疯狂的气氛令他眼花缭乱,但在离开这颗行星之前,他还是顺利完成了两件任务,并接受了一项嘱托。 他完成的两件任务是:一、与基地达成一项协议,双方同意在未来一年内,由帕佛代表的合作社每月运来二十艘船的粮食,基地一律以战时价格收购。然而由于最近那场大捷,战争风险其实已经不复存在。二、将艾嘉蒂娅交代的五个字转达给达瑞尔博士。 听到这五个字,达瑞尔张大眼睛瞪着他。愣了好一阵子之后,达瑞尔才提出一项请求,请他带一句回话给艾嘉蒂娅。帕佛很喜欢这件差事;那是个简单的答复,而且合情合理。那句话是:“赶快回来吧,没有任何危险了。” 与此同时,史铁亭统领感到又怒又恼。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武器,一件件毁在自己手里;他的武力原是一张强韧的巨网,却在一夕之间变成腐朽的破布——即使再冷静的人,也会像火山一般爆发。但是他无可奈何,而且还心知肚明。 几周以来,他未曾睡过一晚的好觉,而且已经三天没刮脸了。他取消了一切活动,甚至连将领们也不接见。没有人比他自己更了解,内乱已经迫在眉睫,即使卡尔根不再吃败仗,叛变的烽火也随时可能一触即发。 首相列夫?麦拉斯根本帮不上忙。他站在一旁,表现得很冷静,看起来却像个猥琐的糟老头子。他那根瘦削而神经质的食指,又习惯性地摸着自己的老脸,从鼻头一直摸到下巴。 “喂,”史铁亭对他咆哮道,“贡献一点意见吧。我们吃了败仗,你明白吗?被打败了!可是为什么呢?我不知道为什么。你都听到了,我不知道为什么。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 “我想我知道。”麦拉斯以镇定的口气说。 “叛变!”史铁亭故意轻声细语,接下来的话也是同样轻柔,“你知道有人叛变,却故意不做声。你伺候过那个被我赶下台的第一公民,就以为不论哪个龌龊鼠辈取代我,你依旧能继续当你的首相。我告诉你,如果你在打这个主意,我就把你的五脏六腑挖出来,在你的眼前一把火烧掉。” 麦拉斯却毫不动容。“我曾试图将自己的疑虑灌输给您,不只一次,而是好多次。我不停地在您耳旁唠叨,您却宁愿相信别人的话,因为那些话更能满足您的虚荣心。如今的情势,甚至变得比我当初所担心的更糟。如果您现在仍不想听我的忠告,请您直说,我会立即告退。不久之后,我会再回来为您的继任者献计。而他所采取的第一个行动,一定是签署和平条约。” 史铁亭用冒火的眼睛瞪着他,一双巨掌慢慢地握紧再松开,松开再握紧。“说吧,你这个迟钝的糟老头。给我说!” “阁下,我常常提醒您,您并不是骡。您也许能控制船舰和武器,却无法控制子民的心灵。阁下,您可明白究竟是在跟什么人作战?您的敌手是基地,永远不败的基地——这个基地受到谢顿计划的保护,这个基地注定要建立一个新帝国。” “根本没有什么计划,早就没有了。孟恩亲口告诉我的。” “那就是孟恩搞错了。即使他说得对,又怎么样呢?阁下,您和我不能代表全体人民。卡尔根的男女老幼,以及所有藩属世界的民众,人人都对谢顿计划深信不疑,而这也是银河此端所有居民的共识。近四百年的历史,让我们学到一个真理:任何人都无法击败基地。自立称王的王国不能,割据一方的军阀不能,甚至连旧帝国本身也休想。” “骡却做到了。” “一点都没错,因为他不在算计之中——而您却不一样。更糟的是,人人都知道这个事实。所以您的舰队在进行战斗时,总是担心会被什么未知力量击败。谢顿计划的无形巨网罩在他们头上,令他们畏畏缩缩,进攻之前犹疑不决,小心谨慎得过了头。另一方面,同样的巨网却是基地的无形防护罩,使他们信心倍增,心中毫无畏惧,面对初期的挫败仍能凝聚士气。有什么好怕的呢?回顾历史,基地一向是先吃败仗,却总是赢得最后的胜利。 “阁下,可是您这边的士气呢?您一直踏在敌人的土地上。您自己的领土从未遭到入侵,至今没有失守的危险——但您却打了败仗。甚至可以说,您自己也不相信有胜利的可能,因为您知道那根本是幻想。 “所以说,认输吧,否则您终将被迫屈膝。现在主动低头,也许还能保留一点什么。您一向倚仗武器和军力,将这些有形力量发挥到极限。但是您始终忽略精神和士气,最后终于败在这些无形力量之下。现在,接受我的劝告吧。这里现成有一个基地人,侯密尔?孟恩。赶快释放他,送他回端点星,让他把您的求和诚意带回去。” 史铁亭紧抿着苍白而倔强的嘴唇,暗自咬牙切齿。但他还有别的选择吗? 新年后的第八天,侯密尔?孟恩终于告别卡尔根。他离开端点星已经超过七个月,在这期间,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争,如今则只剩下一些荡漾的余波。 当初,他自己驾船来到卡尔根,现在则有舰队护送离去。当初,他是以私人身份前来,如今则是一位有实无名的和平特使。 对侯密尔而言,最大的变化则在于他对第二基地的看法。每当想到这里,他就开怀大笑,并且想象着当自己向达瑞尔博士,以及那位年轻、能干、精力充沛的安索,还有其他人揭示真正的答案时,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。 他知道了。他,侯密尔?孟恩,终于知道了真相。 20 “我知道……” “卡尔根战争”又拖了两个月才结束,不过侯密尔并没有闲着。由于具有调停特使的特殊身份,他发现自己成了星际事务的焦点人物,这个角色不禁令他沾沾自喜。 此时再也没有什么重大战役(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小冲突,根本不值得一提),于是在基地做了少许必要的让步后,和约的条文便完全敲定。史铁亭得以保留原来的头衔,除此之外几乎丧失了一切。他的舰队遭到解散;而且除了卡尔根星系,他控制的其他领域全部获得自治权,并允许居民以投票的方式,决定是否恢复原先的地位,或是完全独立,或是与基地结为邦联。 基地纪元377年62日,在端点星所属星系中的一颗小行星、也是基地最古老的一座舰队基地上,这场战争正式结束。列夫?麦拉斯代表卡尔根在和约上签字,侯密尔则喜滋滋地担任见证人。 在整个调停过程中,侯密尔都没有见到达瑞尔博士,也没有遇见其他的“同谋”。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关系。他的消息并不急于公布——每当想到这里,他总是会莞尔一笑。 “凯旋日”之后数周,达瑞尔博士才回到端点星。当天晚上,他家又成了五名“同谋”的聚会场所。十四个月前,他们就是在这里拟定第一步的计划。 他们慢吞吞地吃完晚餐,又喝了好一会儿酒,仿佛大家都不希望回到那个旧话题上。 结果是裘尔?屠博首先打破禁忌。他以单眼凝视着酒杯中的深紫色液体,有点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:“好啊,侯密尔,我看得出来,你现在是大人物了。你把事情处理得很好嘛。” “我?”孟恩纵声哈哈大笑,显得十分高兴。不知道为什么,他的口吃已经几个月没犯了。“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,都是艾嘉蒂娅的功劳。喔对了,达瑞尔,她现在怎么样?我听说,她就要从川陀回来了。” “你的消息正确。”达瑞尔以平静的口气说,“她搭乘的太空船,本周应该就会抵达。”他偷偷看了看每个人,见到的不外乎是雀跃之情。除了这些混杂的正面反应,他没有任何发现。 屠博又说:“那么,这件事真的结束了。去年春天,谁能预料到这一切呢。孟恩往返了一趟卡尔根。艾嘉蒂娅从卡尔根再转到川陀,如今也踏上归途。我们经历了一场战争,太空保佑,让我们赢得了最后的胜利。人们总是说历史的大趋势可以预测,可是这一阵子的种种变故,把我们这些当事人弄得晕头转向,这些事却好像根本无从预测。” “胡说八道。”安索尖刻地说,“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得意?听你这种口气,我们似乎真赢了一场战争。事实上,我们打赢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对手,却刚好能让我们得意忘形,忘掉那个真正的敌人。” 众人维持了一阵不安的沉默,其间,只有侯密尔?孟恩发出极不相称的轻笑。 安索突然怒不可遏地一拳打在椅子扶手上。“没错,我指的正是第二基地。始终没有人提到它,假如我的判断正确,大家反倒努力逃避这个话题。笼罩着这个白痴世界的胜利假象,难道真的那么迷人,让你们都觉得非加入不可?那么何不雀跃三丈,翻几个筋斗,大家互相拍拍臂膀,再从窗口扔出彩纸。你们尽情发泄吧,把兴奋的情绪通通消耗掉——等到你们筋疲力尽,恢复理智的时候,再回到这里来,我们再继续讨论那个老问题。去年春天,你们坐在这里,大家的眼睛都骨碌碌地转个不停,被那个不知名的敌人吓得要死,现在问题依然存在,毫无改变。你们真以为打垮一个蠢笨的舰队指挥官,第二基地的心灵科学大师就不足惧了吗?” 他终于停下来,满脸通红,气喘吁吁。 孟恩轻声问道:“安索,你现在愿意听我说吗?或者,你还想继续扮演一名口无遮拦的阴谋分子?” “侯密尔,你尽管说吧,”达瑞尔道,“可是我们大家都要节制一点,别卖弄过分修饰的辞藻。它本身虽然没有什么不好,但此刻却令我感到厌烦。” 侯密尔?孟恩靠回扶手椅的椅背,从手肘边拿起一个玻璃瓶,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再斟满酒。 “你们推派我到卡尔根去,”他说,“希望我能从骡殿的记录中,尽可能找到有用的情报。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做这件事,不过我一点也不居功。正如我刚才强调的,是聪明的艾嘉蒂娅从旁帮了大忙,我才得其门而入。我原来对骡的生平以及那个时代的认识,敢说已经小有成就。然而,由于接触到了谁也没见过的原始文献,经过数个月的努力,我又有了许多丰硕的收获。 “因此,我现在拥有独一无二的条件,能够确实评估第二基地的危险性。比起我们这位爱冲动的朋友,我比他够资格多了。” “那么,”安索咬牙切齿地说,“你又如何评估他们的危险性?” “哈,等于零。” 短暂的沉默后,爱维特?瑟米克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问道:“你是说,危险性等于零?” “当然啦。朋友们,根、本、没、有、第、二、基、地!” 安索端坐在原处,缓缓闭上眼睛,而且脸色苍白,面无表情。 孟恩成了注意力的焦点,他感到很得意,继续说道:“更有意思的是,第二基地从来不曾存在。” “你这个惊人的结论,”达瑞尔问道,“究竟有什么根据?” “我不承认这是惊人的结论。”孟恩答道,“你们都听过骡寻找第二基地的故事。但你们可知道寻找的规模,以及专注的程度?他可以支配无穷的资源,而他的确毫不吝惜地投入。他一心一意要找到第二基地——但终究失败了。他没有发现第二基地的下落。” “他几乎没有希望找得到。”屠博不耐烦地强调,“第二基地有办法保护自己,不会让任何搜寻者得逞。” “即使搜寻者是具有突变精神力量的骡?我可不这么想。请少安勿躁,你们不可能指望我在五分钟内,就把五十册报告的摘要通通讲完吧。根据刚签订的和约,那些文献都将捐给‘谢顿历史博物馆’永久保存,你们以后都能像我当初那样,从从容容分析那些资料。到时候,你们会发现骡的结论写得明明白白,那就是我刚才已经说过的:自始至终,第二基地都不存在。” 瑟米克插嘴问道:“好吧,那么究竟是什么阻止了骡?” “银河啊,你认为是什么阻止他的呢?当然是死神,每个人迟早都会遇见它。当今最大的迷信,就是认为战无不胜、攻无不克的骡,是被某些比他更强的神秘人物所遏止。这是以错误观点解释每一件事的结果。 “整个银河系当然人人都知道,骡是肉体和精神双重畸形的人。他三十几岁就死掉了,正是因为失调的身体再也无法苟延残喘。而在最后那几年,他一直病恹恹的。即使他健康情况最佳的时候,也比不上普通人的虚弱状态。好的,他征服了整个银河,然后由于大自然的规律,投向死神的怀抱。他能活那么久,还能创下那么大的功业,也实在是奇迹了。朋友们,这些都清清楚楚记载在文献里。你们只需要有耐心,只需要试着用新观点来解释一切事实。” 达瑞尔若有所思地说:“很好,孟恩,让我们试试看吧。这会是个很有趣的尝试,即使没有收获,也能帮我们的脑袋上点油。对于那些受到干扰的人——一年多前,安索给我们看的那些记录——你又作何解释呢?请帮我们用新观点来解释。” “太简单了。脑电图分析这门科学有多久的历史?或者,换个方式来问,神经网路的研究有多么完善了?” “可以说,我们正在展开这方面的研究。”达瑞尔答道。 “好的。那么,你和安索称之为‘干扰高原’的那种现象,你们的解释有多么可信?你们提出了理论,可是自己又有多少把握呢?在其他证据都是否定的前提下,它足以证明某种强大力量的存在吗?用超自然或神意来解释未知现象,总是最简单的做法。 “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。在银河历史上,有许多孤立的行星系退化成蛮荒世界的例子,我们从中学到了什么呢?在每个个案中,那些蛮人都将他们无法了解的自然力量——暴风、瘟疫、干旱——通通归咎于比人类更有力量、更有本领的生命体。 “我相信,这就是所谓的‘神人拟同论’。而在目前这个问题上,我们与蛮人无异,陷入窠臼而不自知。我们对精神科学一知半解,却把我们不懂的一一归咎于超人——在此就是第二基地,只因为我们记得谢顿留下的那点暗示。” “喔,”安索插嘴道,“原来你还记得谢顿,我以为你把他给忘了呢。谢顿的确说过有个第二基地。这点请你解释一下。” “你可了解谢顿的整个意图吗?你可知道在他的计算中,牵涉到哪些必要因素吗?第二基地也许是个非常必要的‘稻草人’,在整个计划中具有极特殊的目的。比方说,我们是如何打败卡尔根的?屠博,你在最后的系列报道中是怎么写的?” 屠博挪动了一下壮硕的身躯。“对,我知道你想推出什么结论。达瑞尔,我在战争末期到了卡尔根,那颗行星上的士气低落得无法想象,这点非常明显。我仔细看过他们的新闻记录,而——嗯,他们竟然等着被打败。事实上,他们都认为第二基地最后势必介入,而且当然是向基地伸出援手,因此全体军民完全丧失斗志。” “说得很对。”孟恩道,“战争期间,我一直都在那里。我告诉史铁亭第二基地并不存在,而他相信了我。所以,他感到安全无虞。可是他没办法将民众根深蒂固的信念,在一朝一夕间扭转过来,因此在谢顿安排的这场宇宙棋戏中,那个传说终究成了非常有用的一步棋。” 但是安索突然睁大眼睛,以嘲讽的目光紧盯着孟恩沉着的面容。“我说,你在说谎。” 侯密尔脸色煞白。“你对我作这种指控,我绝对没有必要接受,更别说需要回答。” “我这么说,毫无对你作人身攻击的意思。你说谎是身不由己,你自己并不知道。但你还是说了谎。” 瑟米克将枯瘦的手掌放在年轻人的衣袖上。“年轻人,冷静一点。” 安索甩开他的手,动作相当粗鲁,并说:“我对你们都失去了耐心。我这辈子顶多见过这人五六回,却发现他的改变令我无法置信。你们其他人都认识他好多年,可是全都忽略了。这简直会把人气疯。你们认为面前这个人是侯密尔?孟恩吗?他并不是我所认识的侯密尔?孟恩。” 这句话引起一阵震惊,孟恩高声吼道:“你说我是冒牌货?” “或许不是普通的冒牌货,”安索也得用力喊叫,才能盖过一片嘈杂,“不过仍然是冒牌货。各位,请安静下来!我要你们听我说。” 他用凶狠的目光瞪着众人,逼得大家都闭上嘴。“侯密尔?孟恩过去是什么样子,你们有谁还记得——我记得他是个内向的图书馆员,每次开口都显得很害羞,说话的声音既紧张又神经质,讲到不太肯定的事就结结巴巴。可是现在这个人像他吗?他辩才无碍,信心十足,开口闭口都是理论,而且,太空啊,他也没有口吃了。这还会是同一个人吗?” 现在连孟恩都有点迷惑了,于是裴礼斯?安索乘胜追击。“好,我们要不要测验他一下?” “怎么做?”达瑞尔问。 “你竟然问我怎么做?眼前有个最明显的办法。你保有十四个月前帮他做的脑电图记录,对不对?重新再做一次,然后互相比较。” 他指着那位眉头深锁的图书馆员,凶巴巴地说:“我敢说他一定会拒绝接受分析。” “我不会拒绝。”孟恩不甘示弱地说,“我始终都是我自己。” “你又怎么知道?”安索用轻蔑的语气反问,“我还要得寸进尺。在座每个人我都不相信,我要大家通通接受分析。一场战争刚刚结束。孟恩在卡尔根待了好久;屠博随着舰队跑遍整个战区;达瑞尔和瑟米克也曾经离开过——但我不知道两位去了哪里。只有我一直待在此地,与世隔绝而安然无事,所以我不再信任你们任何人。为了公平起见,我自己也会接受测验。你们大家是否同意?还是要我立刻告辞,去自行设法?” 屠博耸耸肩。“我不反对这个提议。” “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反对。”孟恩说。 瑟米克默默挥了挥手,表示他也同意。于是安索静待达瑞尔表明态度,最后达瑞尔总算点了点头。 “让我先来吧。”安索说。 年轻的神经电学家坐在躺椅上一动不动,紧闭着眼睛,仿佛在沉思。与此同时,指针在网格纸带上描绘出复杂的曲线。达瑞尔已经翻出旧档案,从里面掏出安索上次的脑电图记录,然后交给安索过目。 “这是你自己的签名,对吗?” “没错,没错。这是我的记录。赶快进行比对吧。” 扫描仪将新旧两份记录投射到屏幕上,两者各自的七条曲线都清清楚楚。在黑暗中,孟恩以刺耳却清晰的声音说:“嗯,看那里。那里起了变化。” “那是额叶的主波。侯密尔,它并没有什么意义。你指着的那些锯齿状波纹,只是代表愤怒的情绪。其他几条曲线才能作准。” 他轻轻按下一个控制钮,七对曲线便重叠在一起。除了两条主波的细微振幅互有出入,其他六对曲线完全合而为一。 “满意了吗?”安索问道。 达瑞尔略微点了点头,自己坐上了躺椅。在他之后轮到瑟米克,接下来则是屠博。大家静静地接受测量,静静地比对结果。 孟恩是最后一位坐上躺椅的。他犹豫了一下,然后用绝望的口气说:“好了,听着,我是最后一个,而且我很紧张。我希望能将这些因素考虑进去。” “一定会的。”达瑞尔向他保证,“意识的情绪只会影响到主波,没有什么重要性。” 接下来又是一片肃静,仿佛过了好几个小时…… 而在比对的过程中,安索突然在黑暗中粗声叫道:“果然没错,果然没错,这只是个刚发端的‘情结’。记得他刚才说的话吗?根本没有干扰这回事,都是愚蠢的‘神人拟同’观念作祟——可是看看这里!我想,大概是巧合吧。” “到底怎么了?”孟恩尖声问道。 达瑞尔的手掌用力按在图书馆员的肩头。“孟恩,镇定点——你被动了手脚,你被‘他们’调整过了。” 然后室内重新大放光明。孟恩用涣散的目光环顾四周,拼命想挤出一个笑容。 “这当然不会是真的。这一定有什么目的,你们是在试探我。” 达瑞尔却只是摇摇头。“不,不,侯密尔,这都是真的。” 突然间,图书馆员变得泪眼汪汪。“我没有感到任何不对劲。我绝不相信。”他好像忽然想通了,又说:“你们全都串通好了。这是个阴谋。” 达瑞尔想要伸手拍拍孟恩,给他一点安慰,没想到被他一把推开。孟恩吼道:“你们计划好了要杀我。太空啊,你们计划好了要杀我。” 安索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。只听到骨头相撞的“啪啦”一声,孟恩便应声倒地瘫成一团,脸上兀自挂着那种惊愕的表情。 安索吃力地站起身来,对其他人说:“我们最好把他绑起来,并塞住他的嘴巴。然后,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。”他将长发撩到背后。 屠博问道:“你是怎么猜到他有问题的?” 安索转身面向屠博,露出嘲讽的表情。“这并不困难。听好,我、刚、好、知、道、第、二、基、地、真、正、位、于、何、处。” 接二连三的冲击,使得大家有点麻木…… 因此,瑟米克以相当温和的口气问道:“你能肯定吗?我的意思是,我们才刚刚经历了孟恩这个……” “我的说法可不一样。”安索答道,“达瑞尔,战争爆发那天,我曾以最认真的态度和你讨论,试图劝你离开端点星。当初我如果信得过你,早就对你说了,也不至于等到今天。” “你的意思是,半年前你就已经知道了?”达瑞尔露出微笑。 “当我听说艾嘉蒂娅转到川陀去的时候,我就已经想通了。” 达瑞尔大吃一惊,陡然跳了起来。“这和艾嘉蒂娅有什么关系?你在暗示什么?” “我想要说的,绝对都是我们早就心知肚明的事实。艾嘉蒂娅在卡尔根遇到麻烦,可是她没有回家,反而逃到了昔日的银河中心。迪瑞吉警官是我们在卡尔根最好的间谍,他的心灵却被调整过。侯密尔?孟恩去了一趟卡尔根,结果心灵也受到干扰。骡征服了整个银河,最后却出人意料之外,选择卡尔根作为他的大本营,这不禁令我怀疑,他究竟是一位征服者,或者只是一个工具。在每个事件中,我们都会碰到卡尔根,卡尔根——永远是卡尔根。过去一个多世纪,无数的军阀发动过无数次战争,那个世界却始终能安然无恙。” “那么,你的结论又是什么呢?” “太明显了。”安索的眼睛射出热切的光芒,“第二基地就在卡尔根。” 此时屠博突然打岔。“安索,我到过卡尔根,上星期我还在那里。除非我疯了,否则那颗行星上绝对没有什么第二基地。不瞒你说,我倒认为是你疯了。” 年轻人猛然转身面向他。“那么你就是一头蠢猪。你以为第二基地是什么样子?像一间小学学堂?你以为在太空船降落的航道上,会有辐射场的紧致波束构成的‘第二基地’彩色字样?屠博,听我说。不论他们在哪里,都必定形成一个严密的寡头政体。他们一定会在存身的世界藏得很隐密,和那个世界在银河中的地位一样不起眼。” 屠博的面部肌肉不自主地扭曲。“安索,我不喜欢你这种态度。” “这的确令我困扰。”安索故意反讽,“你在端点星放眼望望吧。这里是第一基地的中枢、核心和起点,拥有第一基地的一切物理科学知识。可是,又有多少人是科学家呢?你会操作能源传输站吗?你对超核发动机的运作原理又懂得多少?啊?在端点星——甚至在端点星——真正的科学家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一。 “而必须严守机密的第二基地情况又如何呢?真正的行家同样不会太多,而且即使在自己的世界上,他们照样会隐姓埋名。” “不过,”瑟米克谨慎地说,“我们刚把卡尔根打垮……” “我们做到了,的确做到了。”安索又用讽刺的口吻说:“喔,我们大肆庆祝胜利。各个城市都依然灯火通明,人们还在街头施放烟火,并且利用影像电话大声互道恭喜。可是话说回来,从现在开始,如果再要寻找第二基地,我们最不会注意的是哪个地方?任何人最不会注意的是哪个地方?啊?就是卡尔根! “你该知道,我们并没有伤到他们,没有真的伤到。我们击毁了一些星舰,打死了几千人,粉碎了他们的帝国梦,接收了一些贸易和经济势力——可是这些通通毫无意义。我敢打赌,卡尔根那些真正的统治阶级,每个人一定都毫发无伤。反之,他们的处境更安全了,因为没有人会再怀疑那个地方。唯独我不然。达瑞尔,你怎么说?” 达瑞尔耸耸肩。“很有意思。我正在试图用你的理论,印证两个月前艾嘉蒂娅带给我的口信。” “哦,口信?”安索问道,“说些什么?” “嗯,我也不确定。短短五个字,但是很有意思。” “慢着,”瑟米克插嘴道,口气十分急切,“有件事我还不明白。” “什么事?” 瑟米克字斟句酌,嘴唇一开一合,一字一顿勉强地说:“嗯,侯密尔?孟恩刚刚说,虽然哈里?谢顿声称建立了第二基地,其实根本是在唬人。现在你又说事实并非如此,第二基地并不是个幌子,啊?” “对,他并没有唬人。谢顿声称他建立了第二基地,而事实正是如此。” “好的,可是他还说了一点别的。他说他将这两个基地,设在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。好了,年轻人,这句话是不是唬人的——因为卡尔根并非位于银河的另一端。” 安索似乎有点恼怒。“那只是个小问题。他那番话,很可能是为了保护他们而故意放出的烟幕。无论如何,请想想看——把那些心灵科学大师放在银河另一端,能有什么用处呢?他们的作用是什么?是要维护谢顿计划。谁是计划的主要推手?是我们,是第一基地。那么,他们应该置身何处,才最适宜观察我们,并且最符合自己的需要?在银河另一端吗?简直荒谬!其实他们是在相当近的地方,只有这样才合理。” “我喜欢这种说法。”达瑞尔道,“听来合情合理。听我说,孟恩已经清醒一阵子了,我提议将他松绑。他不可能造成危害,真的。” 安索看来绝不同意,侯密尔却使劲点着头。五秒钟后,他则使劲搓揉着两只手腕。 “你感觉怎么样?”达瑞尔问。 “糟透了,”孟恩悻悻然地说,“不过没关系。我有个问题,想要问问面前这位青年才俊。我已经听过了他的长篇大论,现在希望允许我来质疑,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做。” 接下来是一阵诡异而令人尴尬的肃静。 孟恩苦笑了一下。“好,假设卡尔根真是第二基地。卡尔根上,哪些人又是第二基地分子?你准备怎样找出他们来?万一找到了,又准备怎样对付他们,啊?” “啊,”达瑞尔说,“太巧了,我刚好能回答这个问题。要不要我来讲讲,我和瑟米克过去半年在忙些什么?安索,我会一直坚持留在端点星,这是另一个重要原因。” “首先我要强调,”他继续说,“多年来,我从事脑电图分析的研究,其实还怀着一个谁也猜不到的目的。想要侦测第二基地分子的心灵可不简单,要比单纯找出‘干扰高原’困难一点——我并没有真正成功。但我算是接近成功的边缘。 “你们有谁知道情感控制的机制?自从骡的时代,它就一直是小说家的热门题材。这类的无稽之谈,无论口耳相传或文字记录都比比皆是。大多数的说法,都将它视为一种神秘玄奥的异能。当然,事实并非如此。大家都知道,人脑是无数细微电磁场的发射源。每一个飞纵的情感或情绪,都会令那些电磁场或多或少产生变化,这点也是大家都应该知道的。 “所以说,不难想象有一种特殊的心灵,能够感知这些多变的电磁场,甚至能够与之共振。也就是说,他们大脑中可能有一种特殊的器官,能解读所侦测到的电磁场型样。至于真正的运作原理,我自己也没有概念,不过这没什么关系。打个比方吧,假使我是盲人,我仍然可以了解光子的量子理论,因而接受视觉的科学解释:眼睛吸收了某种能量的光子,便会导致人体某个器官产生化学变化,因而侦测出光子的存在。可是,当然啦,我却无论如何无法了解色彩的概念。 “你们大家都能明白吗?” 安索使劲点了点头,其他人则是茫然地点头。 “这种假设中的心灵共振器官,一旦调整到和其他心灵的电磁场谐振,就会像传说中那样,可以感知他人的情绪,甚至表现出更微妙的‘读心术’。从这个假设出发,很容易再想象另一种能够强行调整他人心灵的器官。这种器官能发射强力的电磁波,来同化他人脑部较微弱的电磁场——就好像一个强力的磁铁,能够固定钢条中原子偶极的排列方向,使得钢条因此永久磁化。 “我试图解出第二基地的数学模式,方法是建构一个方程式,以便预测神经网路必须作出何种组合,才能形成我刚才描述的那种器官——不过,可惜的是,那个方程式过于复杂,现有的任何数学工具都解不出来。这实在很糟,意味着如果只靠脑电图的图样,我永远无法辨识那些心灵术士。 “但是我还有另一个办法。借着瑟米克的帮助,我制成一个命名为‘精神杂讯器’的装置。以我们现有的科学水准,不难制造出能复制任何脑电波的能量发射器。更重要的是,这种装置所发射的电磁波,波型可以设定为完全随机变化。对那种‘第六感’而言,随机的电磁波就是一种‘噪声’或‘杂讯’,因此可用来屏障我们的心灵。 “各位都还听得懂吗?” 瑟米克咯咯大笑。他帮达瑞尔制作那个装置时,曾经猜过它的用途,如今证明他的猜测完全正确。这位老前辈果然还有两把刷子…… 安索说:“我想我听得懂。” “这种装置相当容易大量生产,”达瑞尔继续说,“借着战时研发的名义,基地所有的资源都在我的支配之下。现在,市长办公室和立法机构都已受到‘精神杂讯’的保护。而此地的重要工厂,以及这栋建筑物也不例外。如今,我们可说已经较为隐密。将来,我们可以让任何地方变得绝对安全,让第二基地或者类似骡的异人再也无法入侵。我说完了。” 他将右手一摊,做了一个发言完毕的手势。 屠博似乎极为惊讶。“那么一切都结束了。谢顿保佑,一切都结束了。” “不,”达瑞尔说,“并不尽然。” “不尽然,怎么会?还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发展吗?” “没错,我们还没有找到第二基地!” 安索立刻吼道:“你到底想要说什么……” “是的,我还有话要说。卡尔根并不是第二基地。” “你又怎么知道?” “太简单了。”达瑞尔喃喃地说,“听好,我、刚、好、知、道、第、二、基、地、真、正、位、于、何、处。” 21 满意的答案 屠博突然哈哈大笑——笑声好像一阵呼啸的巨风,在墙壁上来回反弹,许久之后才消失在喘息声中。他有气无力地摇摇头,才说:“银河啊,整个晚上不断发生这种事。我们列出一个接一个的假想敌,我们玩得很开心,却没有任何具体结论。太空啊!也许每颗行星都是第二基地。也许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据点,重要人物都散布在不同的行星上。这又有什么关系呢?反正达瑞尔说,我们已经有完美的防御武器。” 达瑞尔皮笑肉不笑。“屠博,光有完美的防御武器还不够。我的‘精神杂讯器’离完美还差得远,而且即使它真的完美无缺,也只能让我们待在一个地方。我们总不能永远磨拳擦掌,虎视眈眈地防范着未知的敌人。我们不仅要知道该如何打胜仗,还得知道该打败什么人。而我可以肯定,敌人的确盘踞在某个世界上。” “赶紧直说吧。”安索催促道,“你究竟有什么情报?” “艾嘉蒂娅送了一个口信给我。”达瑞尔说:“在我收到口信前,从未注意到那个明显的事实。而且,我可能永远不会注意到。那只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:‘圆没有端点’。你们听得懂吗?” “不懂。”安索以倔强的语气答道,而这显然代表大家的意见。 “圆没有端点。”孟恩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,同时皱起了眉头。 “好啦,”达瑞尔不耐烦地说,“我认为意思相当明显——对于第二基地,我们掌握的一项绝对的事实是什么,啊?让我告诉你们!我们知道哈里?谢顿将它设在银河的另一端。侯密尔?孟恩提出一个理论,认为谢顿其实是在唬人。裴礼斯?安索提出另一个理论,认为谢顿的话半真半假,第二基地的确存在,但是谢顿故意谎报它的位置。可是我要告诉各位,哈里?谢顿其实完全没有说谎,他说的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。 “可是,哪里又是‘另一端’呢?银河系是一个扁平、凸透镜状的天体。它的横截面是一个圆,而圆形是没有端点的——这就是艾嘉蒂娅悟出的道理。我们——我们第一基地——位于端点星,而端点星在这个圆的边缘。所以根据定义,我们处于银河的端点。现在,你沿着这个圆周一直走,去寻找所谓的‘另一端’。你一直走,一直走,一直走,结果根本找不到‘另一端’。你只会回到原来的起点—— “而在‘那里’,你将会找到第二基地。” “那里?”安索重复了一遍,“你是指这里?” “是的,我是指这里!”达瑞尔中气十足地吼道,“除此之外,还会有其他可能吗?你自己说的,第二基地分子若是谢顿计划的守护者,他们就不太可能位在所谓的‘银河另一端’,否则,他们想必会完全与世隔绝。你认为卡尔根距离较为合理,我告诉你,那里还是太远了。最合理的距离,是根本没有任何距离。而他们藏在哪里最安全呢?谁又会在这里寻找他们呢?最明显的地方就是最隐密的地方,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。 “当可怜的艾布林?米斯发现了第二基地下落时,他为何那么惊讶、那么气馁?他飞过大半个银河,拼了命也要找到第二基地,以便警告他们骡快打来了,竟然发现骡已经一举攻下两个基地。而骡自己的寻找为何又会失败呢?怎么可能不会?你如果要去搜索一个危险的敌人,该不会在自己的俘虏堆里找吧。因此,那些心灵科学大师才能争取到充裕的时间,布置好天衣无缝的计划,最后终于成功遏止了骡。 “喔,这实在简单得令人生气。我们在这里绞尽脑汁计划一切,以为我们神不知鬼不觉——没想到我们始终待在敌人根据地的正中心。这实在太滑稽了。” 安索脸上的疑惑仍旧没有消失。“达瑞尔博士,你真心相信这个理论吗?” “我真心相信。” “那么我们的左邻右舍,我们在街上遇到的任何人,都有可能是第二基地的超人。他们或许正在窥视你的心灵,正在感知其中的脉动。” “正是如此。” “而我们的计划竟然还能进行那么久,至今未受干涉?” “未受干涉?谁告诉你说我们没有受到干涉?你,你自己,证明了孟恩的心灵遭到干扰。你以为当初我们派他去卡尔根,是完全出于我们的自由意志吗?而艾嘉蒂娅窃听到我们的谈话,因此跟他一起去了,又是出于她的自由意志吗?哈!我们也许不断受到干涉呢。总之,他们何必作出过度的反应呢?对他们而言,误导我们远比阻止我们有利得多。” 安索低头沉思了一阵子,然后,带着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抬起头来。“好吧,但我还是不喜欢这个理论。你的‘精神杂讯’根本不值一哂。我们不能永远躲在房间里,可是根据我们现在的认知,一旦走出房门,我们就等于输掉了。除非你能将这个装置缩小,发给全银河的居民一人一个。” “没错,安索,但我们并非全然无可奈何。那些第二基地分子拥有我们欠缺的特殊感官。这是他们的长处,也正是他们的弱点。比如说,你能不能想象一种武器,对普通的明眼人具有杀伤力,却对盲人毫无作用?” “当然可以。”孟恩抢着答道,“刺眼的光线。” “完全正确。”达瑞尔说,“高强度、足以使人失明的光线。” “可是,这又是什么意思?”屠博问道。 “这个类比相当明显。我已经制成了‘精神杂讯器’,它可以发射一种人造的电磁波,而这种电磁波对第二基地分子的影响,正如普通光束对我们所造成的效应。不过‘精神杂讯器’很像万花筒,它不断迅速变换着型样,绝不是任何心灵跟得上的。好,现在请想象一束强烈的闪光,看久了会令人头痛的那种光束。若将这种光束增强,直到足以令人目盲——就会带来肉体上的痛楚,一种无法忍受的痛楚。但是它只对具有视觉的人才会造成伤害,对于盲人根本没有作用。” “真的吗?”安索开始感兴趣了,“你试验过吗?” “用谁来试验呢?我当然还没有试过,但是它一定有效。” “喔,那么控制此地杂讯场的开关在哪里?我想看看那玩意。” “在这里。”达瑞尔将手伸进外衣口袋,掏出一个通体黑色、附有一些键钮的圆柱体。那个装置很小,放在口袋里几乎看不出来。达瑞尔掏出来之后,便顺手丢给安索。 安索仔细地检视着,然后耸了耸肩。“光是这样看,根本看不出什么苗头。喂,达瑞尔,哪里是我不能碰的?你也知道,我可不想无意中关掉这栋房子的保护伞。” “不会的,”达瑞尔随口答道,“控制开关已经锁住了。”他朝一个捺跳开关轻弹了一下,果然一动也不动。 “这个旋钮又是做什么的?” “那是用来改变型样的变换速率。这个——这是改变强度的,我刚才提到过。” “我可以——”安索问道,手指已经按在强度旋钮上。其他三个人也凑了过来。 “有何不可?”达瑞尔耸耸肩,“反正对我们没有作用。” 安索慢慢地、几乎畏畏缩缩地开始转动旋钮,先朝一个方向转,然后再转回来。屠博紧张得咬紧牙根,孟恩则是两眼迅速眨个不停。仿佛他们都想将自己的感官发挥到极限,试图感受那个不会影响他们的电磁脉冲。 最后,安索又耸了耸肩,将那个控制器丢回达瑞尔的膝盖上。“嗯,我想我们可以相信你的话。可是实在难以想象,当我转动旋钮的时候,真有什么事情发生。” “自然是不会的,裴礼斯?安索。”达瑞尔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,“我给你的那个是假的。你看我这里还有一个。”他脱掉外衣,解下挂在腰际的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控制器。 “你看。”达瑞尔一面说,一面把强度旋钮转到底。 伴着一声可怕至极的惨叫,裴礼斯?安索倒在地板上。他痛苦万分,拼命打滚,脸色一片死灰,十指猛力抓扯自己的头发。 孟恩两只眼睛充满恐惧,他赶紧抬起双脚,以免碰到这个扭动不已的躯体。瑟米克与屠博则成了一对石膏像,脸色苍白,全身僵硬。 达瑞尔带着凝重的表情,将旋钮转回原来的位置。安索微微抽动了一两下,就静静地躺在那里。他显然还活着,急促的呼吸带动着身体剧烈起伏。 “把他抬到沙发上去。”达瑞尔说完,就伸手去抱他的头。“帮我一下。” 屠博赶忙去抬安索的脚。两人好像抬一袋面粉那样,把他抬到沙发上去。过了好几分钟,安索的呼吸逐渐缓和,眼皮跳动一阵子后终于张开。他的脸色变得蜡黄,头发和身体全被汗水湿透,而当他开口的时候,声音沙哑得令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。 “不要,”他喃喃道,“不要!不要再开了!你们不知道……你们不知道……喔——喔。”最后是长长一声发颤的哀号。 “只要你说实话,”达瑞尔道,“我们不会再让你吃苦头。你是第二基地的成员吗?” “给我喝点水。”安索哀求道。 “屠博,拿点水来。”达瑞尔说,“顺便把那瓶威士忌带来。” 达瑞尔灌了安索一小杯威士忌,再喂他喝了两大杯水,然后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。年轻人似乎放松了一点…… “是的,”他疲惫不堪地说,“我是第二基地的一员。” 达瑞尔继续问道:“它就在端点星上——在这里?” “是的,是的。达瑞尔博士,全都给你猜对了。” “很好!现在解释一下过去一年发生的事。告诉我们!” “我想睡觉。”安索细声地说。 “等一下再睡!先把话说完!” 安索先发出颤抖的叹息,然后才开始说话。他说得又快,声音又小,众人必须俯下身来才听得清楚。“情势越来越危险。我们知道端点星的科学家,开始对脑波分析产生兴趣,而且发展‘精神杂讯器’这类装置的时机也成熟了。此外,你们对第二基地的敌意越来越浓。我们必须阻止,却又不能波及谢顿计划。 “我们……我们试图控制这个行动,试图加入这个行动。这样就能转移对我们的疑心和注意力。我们策动卡尔根宣战,则是为了进一步转移你们的力量。这就是我让孟恩去卡尔根的原因。那个史铁亭的所谓宠姬,也是我们的一分子。她负责导演孟恩的每一步行动……” “嘉莉竟是……”孟恩大叫一声,达瑞尔却挥手要他安静。 安索并未注意到有人插嘴,他继续说:“结果艾嘉蒂娅也跟去了。我们没有算到这一步——不可能预见每一件事——所以嘉莉设法把她送到川陀,以免她的介入误了大事。这就是整个的计划,只不过我们还是失败了。” “你也曾经想把我骗去川陀,对不对?”达瑞尔又问。 安索点点头。“必须把你支开。你心中逐渐升高的得意之情太明显了。我们知道你正在研发‘精神杂讯器’。” “你们为何不控制我呢?” “不能……不能。我有我的命令。我们依照计划行事。我若自作主张,会毁掉全盘的计划。我们的计划只能预测几率……你知道的……就像谢顿计划一样。”他一面说一面痛苦地喘息,几乎已经语无伦次。他的脑袋还剧烈地左右摇摆。“我们针对个人订定计划……不是群体……几率非常低……导致失败。此外……如果控制你……其他人也会发明……没有用……必须控制时机……更巧妙的……第一发言者自己的计划……不知道全盘的……除了……没有成功……啊……”他筋疲力尽了。 达瑞尔使劲摇他。“你还不能睡,你们总共有多少人?” “啊?你说啥……喔……不多……你会惊讶的……五十……足够了。” “都在端点星吗?” “五……六个在别的世界……就像嘉莉……我要睡了。” 他突然甩了甩头,仿佛拼命力图振作,而且的确显得清醒不少。他想在挫败之后争回一点颜面,这是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。 “已经几乎击败你了。原本可以关掉防御装置,把你抓起来。原本可以证明谁才是主宰。你却给了我一个假的控制器……从一开始就怀疑我……” 他终于睡着了。 屠博用余悸犹存的口吻问道:“达瑞尔,你怀疑他有多久了?” “打从他刚出现。”他用平静的口吻说:“他说,他是从克莱斯那里来的。可是我很了解克莱斯,也了解我俩为何不欢而散。他对第二基地这个题目充满狂热,而我却曾经遗弃他。我那样做自有道理,因为我认为独自研究自己的理论,才是最好、最安全的做法。可是我无法向克莱斯解释这一点,即使我说了,他也听不进去。在他心目中,我是一名懦夫兼叛徒,甚至也许是第二基地的间谍。他是个爱记仇的人,从那时候起,直到他快去世了,都一直没有和我联络。然后,突然间,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周,他竟然写信给我——以一个老朋友的身份——向我推荐他最优秀、最有前途的学生,要我们两人合作,继续昔日的探索。 “这并不像他的作为。假如没有外力影响,他怎么可能有如此的举动?所以我开始怀疑,怀疑这件事唯一的目的,是要我接纳一名真正的第二基地间谍。嗯,事实证明果真如此……” 他叹了一口气,闭起眼睛好一阵子。 瑟米克迟疑地插嘴道:“那些第二基地的人……我们该拿他们怎么办?” “我也不知道。”达瑞尔以悲伤的口吻说,“我想,可以把他们集体放逐。比如说,佐拉尼星就很适合。把他们送到那里,并且在那颗行星上布满‘精神杂讯’。男女可以隔离开来,更好的办法是令他们绝育——五十年后,第二基地就会成为历史。除此之外,安乐死或许是更仁慈的办法。” “你认为我们学得会他们那种感应力吗?”屠博问道,“或是像骡一样,那是他们与生俱来的?” “我不知道。我想那是长期训练的结果,因为根据脑电图,人类的心灵普遍具有这类潜能。可是你要那种能力干什么?连他们自己都未能受惠。” 达瑞尔皱起眉头。 虽然他不再开口,心中却在呐喊。 这一切都太容易了——太容易了。他们失败了,这些所向无敌的超人,像故事书中的坏蛋一样被一网打尽,他并不喜欢这个结局。 银河啊!一个人要何时才能确知自己不是傀儡?又要如何才能确知自己不是傀儡? 艾嘉蒂娅马上就要回来了,自己终将面对那个难题,但是他强迫自己暂时忘掉这件事。 她回来了,一个星期过去了,两个星期过去了,他始终无法忘怀那个念头。他怎么可能不想呢?不知是什么魔法作祟,她出门在外这段时间,已经从女孩变成了少女。她是他生命的延续,是那段苦乐参半、骤然结束的婚姻所留下的唯一纪念。 某一天晚上,他尽可能像是随口问道:“艾嘉蒂娅,你是怎样断定端点星上有两个基地的?” 今晚在戏院中,他们坐在最好的座位,两人都有专用的三维视镜。她特别穿了一件新衣服,玩得开心极了。 她瞪着他好一会儿,然后干脆地答道:“喔,爸爸,我不知道。我就是想到了。” 达瑞尔博士的心头立刻蒙上一层冰霜。 “好好想一想。”他用急切的口吻说,“这点非常重要。你是怎样断定两个基地都在端点星上?” 她微微皱起眉头。“嗯,我遇到了嘉莉贵妇。我知道她是第二基地的人,安索也是这么说的。” “但是她在卡尔根,”达瑞尔追根究底,“你怎样断定就是端点星呢?”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,艾嘉蒂娅沉默了好几分钟。她是怎么断定的?是怎么断定的?她心中升起一种可怕的感觉,感到无法完全掌握自己。 她答道:“她知道许多事——我是说嘉莉贵妇——她的情报一定是从端点星来的。爸爸,这样说难道不合理吗?” 他却只是对她摇头。 “爸爸,”她喊道,“我就是知道。我越想就越肯定,这完全合情合理。” 父亲眼中露出茫然的目光。“艾嘉蒂娅,很糟糕,实在很糟糕。凡是牵涉到第二基地,直觉都是一种可疑的征兆。你自己也了解吧?它可能只是单纯的直觉——却也可能是控制的结果!” “控制!你是指他们令我改变了?喔,不。不,这绝对不可能。”她一面后退一面说,“安索不是说我的猜测正确吗?他已经承认了,承认了每一件事。而且你们也在端点星上,把那些人一网打尽了。对不对?对不对?”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。 “我知道,不过——艾嘉蒂娅,你愿不愿意让我为你做一次脑电图分析?” 她拼命摇头。“不,不!我害怕极了。” “艾嘉蒂娅,你怕我吗?根本没有什么好怕的。可是我们一定要弄明白。你自己也了解吧?” 在整个过程中,她只打了一次岔。当他正要打开最后一个开关时,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臂。“爸爸,万一我真有问题呢?你得怎么做?” “艾嘉蒂娅,我什么都不必做。万一你真有什么变异,我们就离开这里。你和我,我们回川陀去,从此……从此我们永不过问银河的一切。” 在达瑞尔一生中,从来没有任何分析做得这么慢,或是耗费这么多心力。等到终于结束,艾嘉蒂娅蜷缩成一团,不敢张开眼睛。但她随即听到父亲的笑声,这就足以代表一切。她立刻跳起来,扑向父亲的怀抱。 当两人紧紧拥抱时,达瑞尔欣喜若狂,喋喋不休地说:“这间屋子有最强的‘精神杂讯’,而你的脑波仍然正常。艾嘉蒂娅,我们真的逮到他们了,我们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。” “爸爸,”她喘着气说,“我们现在可以接受奖章了吗?” “你怎么知道我婉谢这件事?”他伸直双手按着她的肩膀,瞪了她好一会儿,然后又开怀大笑。“没关系啦,反正什么事都瞒不过你。好吧,你可以上台去接受奖章,并且当众致辞。” “还有,爸爸?” “啊?” “从今以后,你能不能叫我艾卡蒂?” “可是——没问题,艾卡蒂。” 胜利的骄傲渐渐渗入并充盈他心中。基地——第一基地——现在则是唯一的基地——成了银河系绝对的主宰。再也没有任何障碍横亘于第二帝国——谢顿计划的最终目标——与他们之间。 只要不断前进就行了…… 谢天谢地…… 22 真正的答案 在一个不知名的世界上,一个地点不明的房间中! 某人的计划成功了。 第一发言者抬头看了看弟子。“五十名男女,”他说,“五十位烈士!他们明知下场不是处决就是终身监禁,而且,他们还不能事先接受意志力强化——否则很容易被侦测出来。但是他们未曾表现丝毫软弱。他们顺利完成计划,因为他们热爱那个更伟大的谢顿计划。” “人数不能再少一点吗?”弟子不解地问。 第一发言者缓缓摇了摇头。“这已经是下限了。人数再少一点,就不可能有说服力。事实上,纯粹客观而言,至少需要七十五人,才足以吸收可能的误差。不过别操这个心了。‘发言者评议会’十五年前拟定的行动方针,你研究过了没有?” “有的,发言者。” “和实际发展比较过了没有?” “有的,发言者。”顿了一顿之后—— “发言者,我感到相当惊讶。” “我明白。这种惊讶从无例外。倘若你知道投注了多少人力,花了多少个月——应该说多少年——才将这个计划修改到尽善尽美,你就不会那么惊讶了。现在告诉我这整个过程——用普通的语言,我要你把数学都翻译成普通的语言。” “遵命。”年轻人整理了一下思绪,“原则上,必须让第一基地的人彻底相信,他们已经找到并摧毁了第二基地。这样一来,一切就会回到我们预定的原点。换句话说,端点星恢复对我们一无所知的状态;在他们的算计中,不会再将我们列入考虑。我们再一次安全地藏匿起来——那五十个人则是代价。” “卡尔根之战的目的呢?” “让基地明白,他们有能力战胜有形的敌人——以扫除骡所带给他们的打击,让他们恢复自尊和自信。” “你这里的分析不够充分。记住,端点星上的人对我们抱着矛盾的态度。他们认为我们拥有优势,因此对我们又憎恨又嫉妒;但在潜意识中,他们又仰赖我们的保护。假使在卡尔根之战发生前,我们就被他们‘摧毁’,会给整个基地带来普遍的恐慌。当史铁亭发动攻击的时候,他们将失去面对这场战争的勇气,而令史铁亭得逞。只有在他们让胜利冲昏头的情况下,我们的‘毁灭’带来的负面影响才能减到最小。即使多等一年,他们的成就感也将冷却一大半。” 弟子点点头。“我懂了。那么从今以后,历史的轨迹将遵循谢顿计划的方向,不会再有任何偏折。” “除非,”第一发言者强调,“又有什么个别的、不可预见的意外发生。” “为了预防这种事,”弟子接着说,“所以我们必须存在。只是……只是……发言者,目前的态势,有一件事令我很担心。第一基地发明出‘精神杂讯器’——那是专门用来对付我们的强力武器。至少,这种情形是前所未有的。” “说得好。但是他们却找不到需要对付的敌人。那个装置会变得无用武之地;正如我们的威胁消失之后,脑电图分析也会变成一门无用的科学。其他的科学会取而代之,带来更重要、更及时的回报。因此,第一基地这些第一代的精神科学家,也将是最后一代——一个世纪之后,‘精神杂讯器’就会变成几乎被人遗忘的古董。” “嗯——”弟子在心中默默盘算,“我想您说得很对。” “可是年轻人,为了你将来在评议会中的工作,我最希望你了解的是,过去十五年间,由于需要处理个人的行为,我们的计划被迫考虑一些微妙的情状。比如说,安索必须启人疑窦,以便一切能在适当时机成熟,不过这是相当简单的一件事。 “此外,我们必须安排一种情状,避免端点星上的人过早想到端点星正是他们寻找的目标。这种想法必须由那个小女孩艾嘉蒂娅提出来,而且除了她父亲,不会有其他人注意到。因此,她必须被带到川陀,以便确保这对父女在时机成熟前无法接触。这两个人就像超核发动机的两极,少了一个就无法运作。而且必须在正确的时间按下开关,接通线路。我设法做到了! “卡尔根之战必须处理得极为恰当。一定要让基地舰队自信满满,而卡尔根舰队未战先怯。这我也做到了!” 弟子又说:“发言者,我觉得您……我的意思是我们大家……似乎都依赖一个关键因素,那就是达瑞尔博士并未怀疑艾嘉蒂娅是我们的工具。而我检查这方面的计算,发现他会起疑的几率约有30%。万一真发生这种事呢?” “我们早已做好完善的防范。你学过‘干扰高原’理论吧?它究竟代表什么?当然不是植入某种‘情感倾向’的证据。即使最精密的脑电图分析,也绝不可能侦测出这种变化。你该知道,这是拉弗特定理的结果。真正能在脑波上显示的,是取出、是切除原有‘情感倾向’所造成的影响。那种变化一定会显现出来。 “当然,安索负责让达瑞尔知晓有关‘干扰高原’的一切细节。 “然而——在哪种情况下,可以让一个人受到控制,又不会在脑波中显现出来?唯有那人并没有任何‘情感倾向’需要切除。换句话说,唯有那人是新生儿,整个心灵如同一张白纸。十五年前,当计划跨出第一步的时候,出生于川陀的艾嘉蒂娅?达瑞尔就是这样的一个婴儿。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受到控制,而这样最好,因为这个控制帮助她建立了一个珍贵而聪敏的性格。” 第一发言者干笑了一声。“就某方面而言,最令人惊讶的是整个事件的讽刺性。四百年以来,多少人曾被谢顿的一句‘银河另一端’所愚弄;他们各自提出特定的、物理科学模式的解答,真的拿量角器和直尺来寻找‘另一端’。结果,不是绕到银河边缘一百八十度之外,就是回到原来的出发点。 “而我们最大的危险,在于仅仅根据物理思考模式,便有可能推测出正确答案。你也知道,银河不是一个扁平的卵形体,银河外缘也并非封闭曲线。银河其实是个双螺旋,至少有八成的住人行星位于‘主旋臂’上。端点星位于旋臂的最外端,而我们则在另一端——螺旋的另一端在哪里呢?哈,是在中心区域。 “但这毫不起眼,它是个并不切题的答案。倘若钻研这个问题的人,能够记得哈里?谢顿是一位社会科学家,而并非自然科学家,再据此调整他们的思维模式,应该就能立刻想到这个答案。对一位社会科学家而言,‘另一端’代表什么意义呢?地图上的另一端吗?当然不是。那只是机械式的诠释。 “第一基地设在银河外缘,该处本是昔日帝国势力最薄弱、施以文明洗礼最少、财富和文化趋近于零的地方。而哪里又是银河社会的另一个极端呢?哈,就是帝国最强盛、文明最发达、财富和文化鼎盛之处。 “这里!这个中心!它就在川陀,谢顿时代的帝国首都。 “这是多么理所当然。哈里?谢顿留下一个第二基地,是为了要维护、改进并推展他的计划。早在五十年前,就已经有人明白这一点,或者至少猜到了。但这项工作最适宜在何处进行?自然是在川陀。当年谢顿团队的研究在这里进行,数十年搜集的资料也都汇集此地。此外,第二基地的目的是要保卫谢顿计划,这点也是众所周知!而对于端点星和谢顿计划,最大的威胁又源自何处? “就在此地!就在川陀这里。帝国虽然奄奄一息,可是前后有三个世纪的时间,帝国仍然能够摧毁基地,只要它下定决心这么做。 “一个世纪前,当川陀沦陷,惨遭劫掠,变作一片废墟时,我们自然有办法保卫自己的大本营。于是整个行星,只有帝国图书馆和周围的校园安然无事。这是银河系人尽皆知的事实,但即使是如此明显不过的暗示,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。 “艾布林?米斯就是在川陀发现我们的下落,我们只好提早结束他的生命,令他无法说出这个秘密。为了做到这一点,我们必须设计由一个普通的基地女子击败骡的强大异能。当然,这种奇迹难免会使人怀疑到这颗行星——就在此地,我们首次对骡进行研究,因而订出击败他的计划。而艾嘉蒂娅也在此出生,自此引发一连串的事件,终于使得谢顿计划重新回到正轨。 “我们所暴露的那些秘密,那些漏洞,竟然通通没有被发现,这都是因为谢顿所说的‘另一端’乃别有所指,他们却自以为是地另作解释。” 第一发言者沉默了良久。他刚才对弟子说的这番话,其实更像是为自己解说一切。现在他站在窗前,仰望着苍穹中不可思议的强烈光焰,仰望着从此永远太平的广袤银河。 “哈里?谢顿将川陀称作‘群星的尽头’,”他悄声说道,“为何不能是个诗意的意象。宇宙一度完全受到这颗星体支配;当时众星都和此处保持联系。古谚有云:‘条条大路通川陀,群星尽头,此之谓也’。” 十个月前,第一发言者曾经站在同一地点,满怀沉重的心情,抬头凝视这片拥挤的星空——在人类称为“银河系”的这团巨大物质中,再也没有比核心更拥挤的区域。如今,在那张浑圆而红润的脸庞上,第一发言者——普芮姆?帕佛——露出一个堪称满意的神情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om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